張掌櫃大笑:“造化!造化!魏名捕那時正剛從開封辦案歸來,本當因旅途勞累,好好休憩,卻又頃刻要為此發愁。這怪客卻也是不識時務!”
我雖隨著張掌櫃與槐兄一併鬨笑,心中卻更警惕起來,想那刺客,不但故意誘出了樂當家,在此更是輕松將張掌櫃玩弄於股掌之間,他不立刻甩開張掌櫃,分明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馮舉人也。刺客引誘張掌櫃自背後超越馮舉人一次,行至南山縱身隱去,害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張掌櫃垂頭喪氣返程時,又與馮舉人打了照面,充分留下了馮舉人行蹤的證明,可謂毫無死角。如此想來,這刺客雖然是我四人辛苦追查的狡猾飛賊,然而他手段之高明、時機把握之精準,卻讓我心中生出了幾分敬意。日後原封不動返還了店裡遭竊客人的包裹,更平添了幾分豁達的豪傑意境。想到前幾日被蒲先生利用與他相同的手法,在李縣令的鬧鬼廂房中被實實在在擺了一道,幾乎被唬得魂飛魄散,我心中更加刺癢難耐,恨不得立刻與他想見,兩人過上幾招。雖然憑借他的才智,我恐怕不出幾回合便要敗下陣來,但若得結識如此足智多謀、好打抱不平之鬼才,實在不枉我廣平之行!
隨後,我們四人紛紛婉拒了張掌櫃的熱情挽留,與他拱手道別,去往馮舉人行跡證明最為關鍵之一環查證:南村頭的獵戶張家。
敲開門,只見一位身長九尺、聲如洪鐘的大漢出門相迎。見了槐兄,大漢連忙拱手笑迎,道:“魏名捕,來此有何貴幹?”言罷,他扭過頭大聲對屋內喊道:“娘子!速與恩公一行四人備來佳餚美酒。”說著直將我等四人往室內請,槐兄連連拱手推辭,稱此行只是為查實關於馮舉人證詞之故。大漢聽見,又對屋內喊道:“虎兒,快來!恩公有話相問!”隨即,他不容分說,憨笑著將我們請進屋落座,親手端上幾碟毛豆。
見此,我四人也不再推辭,與大漢一同落座。
大漢方才就坐,便連連對槐兄拱手,道:“恩公今日特來拜訪,不想家中有失接待,實在太過失禮!恩公,我近幾日想來,近些年也未曾得罪王家,他家怎恁地頑劣,竟在四年前刻意陷我?”
不等我四人提起,大漢卻已自開其口,侃侃而談。
槐兄答道:“定是王家失了牛犢,心有不甘之際,故意拉人下水訛詐。後來又見有可乘之機,更利慾薰心打算敲敲竹槓。”
大漢聽了直搖頭:“他們心急卻有幾分可憐,卻怎懷疑到我張天奇的頭上?”言畢,他手指著胸膛,滿臉無辜地問槐兄道:“恩公,你說,我張天奇哪有半點像竊人財物的小賊?”
聞得此言,我幾乎笑出聲。這張天奇,竟沒想到王家只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栽贓,只為討得賠償。怎卻與他是何人有半點緣故?
這時,大漢卻又悲傷起來,道:“我張天奇竟在外人眼中是這等的寡德形象,高祖啊!可怎讓我有顏面去泉下相見?”
見憨厚得越發迂腐的大漢,我一時哭笑不得。槐兄只是拍著他的肩膀,道:“不怪你張天奇不上正道,卻只是王家見利忘義,無所不用其極!”
大漢聽了這話才又憨憨地笑了起來,取過小酒盅,連連與槐兄敬酒。
蒲先生見大漢早忘卻了我等前來拜訪的本意,便偷偷用手肘杵了杵槐兄。槐兄心領神會,與大漢道:“天奇,不妨與我同僚講講虎兒當晚所見馮舉人之事?”
壯漢一聽,連拍大腿:“這臭小子,怎還沒出來?”接著又扭過頭去,連連大叫:“虎兒!虎兒!可別要恩公久等了!”
正呼喊間,只見一少年嘭的一聲推開後門,倚住鋼叉,連連奔上前來,喊道:“爹!喚孩兒何事?”
大漢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少年的後背,道:“虎兒,恩公要問你當晚見得馮舉人之事,可要以實相告,不要出了差池,引來恩公責備!”
少年聽得,對我們四人連連抱拳道:“害諸位大人久等,小民深感惶恐!”
我們連連笑著擺手,要他不必在意。我打量眼前少年,只見他身長八尺,約莫弱冠年紀,兩眼炯炯有神,渾身挺拔有力,斑斕虎皮纏在腰間,花白束布繫於頭頂,好一副少年打虎將的派頭!想到這對父子,我禁不住暗暗稱奇。
禮畢,少年見我四人皆翹首以盼,便連忙講道:“當晚我記得清楚。爹先前與鄰人因牛起了糾紛,隔壁那廝一口咬定我爹竊了他家耕牛,竟告上衙門。爹被李縣令扣在衙門幾日不得釋放,我只好自己帶著幾位弟兄打獵。那天黃昏時分,打南山回家,我正將打來的獵物擲在院內與兄弟幾個查數,卻忽然聽見有人在院外喊話,道:‘張公子,我乃下凡之仙女。見令尊受了歹人陷害,心有不忍,特來相告。那惡鄰走失的牛正被拴在南山,速速前去領回,以解令尊之厄!’我和幾個弟兄聽到這話,一時只顧在院中面面相覷,不知真假。躊躇片刻,我才與幾位弟兄出門檢視,嗅到門前一陣淡淡清香,我心中更生困惑,卻想不妨姑且一試。便與幾位弟兄幾人備上火把,往南山去。”
話至此,蒲先生問道:“如此荒唐言語,怎竟信以為真?”
但虎兒卻連連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事後也深感此事靈異,便逮著機會有幸問得馮舉人之狐仙伴侶。她與我道:‘此是另有狐仙見你家清廉自愛,故相助耳。’我聽了,便求她若尋著與同族相見的機會,請務必當面與我問個分明,道聲萬謝。後狐仙又見著我,與我戲言:‘幾日前偶遇姐妹說起,正是四妹見俊俏公子的父親落難,故出手相助。倘若公子有意,願以身相許。’我聽了,慌忙連稱不敢跑開。她卻在我身後隱隱笑哩!說來實在羞愧!”
蒲先生大笑三聲,道:“竟沒有動心?”
虎兒羞得滿面通紅,連連搖頭,忙推辭道:“不敢,不敢。”
蒲先生便不與他再尋樂子,而是恭敬道:“不必在意,至於馮舉人之事?”
虎兒正了顏色,道:“行至南山跟前,我一眾見了些牛蹄印,直往南山裡去,便愈發相信狐女之言。見天色將晚,我等便點了火把,徑直往山中走去。沒走出半裡地,我隱隱見得在前方疾行的人影,聽到孩提的哭聲。便連忙與弟兄幾人小跑上前檢視:想在夜幕時,竟有人敢獨自上山,更無半點照亮,這堪稱自尋死路。等我一眾上前,見得是馮舉人身背福兒,正一心趕路。我問話,他也只是敷衍幾句,自稱有急事往親家去,並不肯細說其中緣故。我心中甚是驚奇,雖急著趕路,尋牛救爹,又生怕馮舉人揹著兒子,在荒山野嶺遭遇不測。他本是閉門苦讀的秀才,哪知這野路的危險?
“我見說不動他,只得喊老三將手中火把給了他,有些光亮,也能驅散些野獸。他接過火把,連連道謝,便繼而趕路。我沒了辦法,只得隨他去,卻又實在怕他在此間有個三長兩短。若真出了禍事,我等一眾,豈不成了見死不救?即使逃了官司,卻怎受得了一生的良心折磨?更何況,爹的性子也不能允許我為了救他而置他人於危險不顧。於是我呼喊著幾位弟兄,一邊留神腳下的牛蹄印,一邊注意身後匆匆趕路的馮舉人。一旦有失,當即刻掉頭,出手相救!
“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隱隱聽到身後人聲繁雜。扭頭望去,見許多火把照耀。隨即,便有些官府的衙役捕快,高叫著追上前來。我眼見他們撲倒了走在身後不遠的馮舉人,押住他叫嚷著殺人兇手。我一眾好奇回頭詢問,卻被混在衙役中的宋家下僕呵斥開,命我們自顧趕路,不得插手公事。四周的兄弟與我悄聲道,莫非是馮舉人殺了惡霸宋家報仇,故此逃命?我答馮舉人始終在身後行進,被我們不斷留意著,怎可能有機會出手害人?但那些衙役下僕催得緊,命我們不要逗留,我們也只得繼續循著牛蹄印前行。”
言至此處,蒲先生連忙插話道:“可曾見得馮舉人被僕人扔下的獨子?”
虎兒聽得一愣,搖頭道:“並未。”
蒲先生憤怒地一齜牙:“這群可惡的下僕!竟是等虎兒一行離開方才丟棄福兒!這可當真是要害命!”
虎兒見蒲先生與他致意,便繼續道:“又行了幾裡,我一眾兄弟幾人漸漸人困馬乏,正相互埋怨被婦人耍了個痛快時,忽聽林中傳來微弱的牛叫。借月光看去,只見路旁一棵樹邊,拴了個結實的小牛犢。我又驚又喜,連忙跳下馬,牽了小牛犢往家趕。卻不承想,走回家時天色已漸漸白了。幾位兄弟呵欠連天,紛紛告辭回家睡去,我躺在家中小憩,待著衙門府開門,連忙飛奔去,擊鼓鳴冤。”
接下的故事,便是王家見了尋回的牛,竟不相認,堅稱走失的是壯實的耕牛。卻不料被匆匆歸來的槐兄牽了自家的老牛,二牛相認,輕易拆穿了謊言,自討一頓板子。
既問了證言,我們便與張天奇、虎兒父子簡單交談幾句,打算告辭。但張天奇父子二人苦苦相勸,求我們四人留下用餐。於是我四人相互商量一番,料想既已將近中午,也更不願再與誠心相留的張天奇父子二人推辭,便欣然應允。
席間,張天奇不住地稱贊槐兄之才,屢次直言正是因槐兄鎮守,此地的無賴地痞才不敢造次生事,久而久之紛紛無趣離開。
見槐兄應付得緊,我心中暗暗盤算起這第三件證明。定是有人早牽走了牛犢藏好,又有人哄了張虎兒前去南山尋牛救父。在尋牛的工夫,向來耿直的虎兒見形單影只,連夜前行的馮舉人必然出手相護,一路護衛的同時,卻又為馮舉人留下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據。既然耕牛早在幾日前便走失,鬧出官司,便是說刺客早在行兇之前,就已為馮舉人做好了脫罪的鋪墊,真可謂心思縝密,滴水不漏。如此想來,我心中更對刺客的才能多了幾分豔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