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當家清清嗓子,鄭重道:“馮驁,馮相如的父親,與我自小相識。當年我們兩人師從驁的父親,在他的教導下長大。”回憶起當年的美好,樂當家露出了溫馨的表情,“先生非常嚴格,這點被驁一絲不差地繼承了下來。小時起,他便是個嚴厲又教條之人。待我有了孩子,與相如一同在驁的門下讀書,更覺驁的嚴格與鑽牛角尖絲毫不遜於先生。然而驁又傳承了先生的另一點,雖在教學禮儀上嚴格,對學生卻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想我還在先生門下讀書的時候,一次身體不適,忍不住在他講課時呻吟了兩聲。先生連忙丟下了書本上前,我原以為他要責備,而他卻看了看情況,親自找來郎中問診。隨後,又親自替我熬藥,生怕其他人出了半點差池誤事。恢複之後,先生責備我身體有恙應早早說明,免得父母老師擔心。見我緊張不語,他輕輕地撫著我的頭,稱遇到困難尋親近之人相訴,也是對朋友和親屬表達信任的方式。後來,那天受了先生相請的周郎中,問診中聽我講明來龍去脈後大為感動,也送兒子來到先生門下。經先生的悉心調教,那喜歡惡作劇捉弄人,不學無術,只顧調皮搗蛋的周家兒子,很快被教導得服服帖帖。當今,他正是廣平縣的第一名醫周彥寧。
“至於先生的世家,向來因禮數周到,知書達理,在本縣廣受好評。可惜先生離世後,驁的妻子不幸病倒,也撒手人寰。讓全部家務落到了驁的肩頭,他日夜操勞間,還需兼顧讀書科考,再沒有時間設學堂教導,很是可惜!”道。
忽然,他拱手連聲道歉:“各位此行本是為相如之事,幾乎忘了!害諸位聽我這老骨頭閑話了不少年輕往事,失禮,失禮!”
接著,樂當家嘆了氣,道:“言歸正傳,五年前的一天,我聽對門的馮家門前吵吵鬧鬧。出門檢視,原來是宋家一群僕人在嚷嚷。他們敲開馮家大門,稱有事相談。相如剛剛開門,便被這一群人亂哄哄擁進了門。不一時,就聽到驁震天響的罵聲。”
蒲先生點點頭,問道:“宋家的僕人去馮家何幹?”
“宋淫賊,還能何幹?”道。隨即他意識到失態,連稱抱歉,又道:“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婦,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僕,要買走那媳婦給自己做妾。這豈不該罵?驁罵走了那些潑皮,便氣哼哼地敲開門,對我講起此事。誰承想,第二天宋淫賊竟又派出一群惡僕,不由分說砸開了馮家的門,闖進去,把爺倆一頓毒打。那天我在家中聽到馮家傳來喊聲,急忙跑出門檢視。見那淫賊的奴僕撒野,我上去便打,卻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圍一頓打,抬起來丟出門外。
“我趴在地上,心想定是地痞們昨天遭了訓斥懷恨在心,前來報仇發洩。誰承想竟是前來強取豪奪,搶走相如媳婦的!我就直挺挺躺在門外,眼睜睜看著他們抬著披頭散發、拼命掙紮的相如媳婦揚長而去。真是一群飛揚跋扈、無惡不作之徒!唉!這必定是宋淫賊指使的!”聽樂當家講起當年所見,我暗自攥緊了拳頭,只恨不能沖進當年的馮家,將這些宋家的惡僕一人一槍統統戳個血窟窿。但,這卻只是我荒謬的設想罷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媳婦見我遲遲不回,急忙出門尋找。她剛出門,便見我躺在街上,哭著上前問我怎麼樣。我逐漸緩過來,對她講大事不好,扶著她掙紮起身,一瘸一拐往馮家走。剛進門,我便聽到馮家孩子的哭聲。我喊媳婦攙著我到床邊,卻看相如滿臉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我坐在床上,求媳婦把相如扶起,讓他別躺在地上。相如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和血汙,他求我媳婦去看驁和他兒子福兒。媳婦先去內室抱來福兒,交給躺在床上的相如。相如失聲痛哭,卻努力安慰起福兒來。而見到倒在門口的驁,媳婦嚇得叫喊起來,我驚問她怎樣。她說驁的手腕被惡賊整個掰斷,白花花的骨頭露了出來。相如聽到頓時哭了出來,福兒也跟著大哭。我安慰了相如兩句,咬牙起身前去檢視。果然驁的右手腕皮開肉綻,他全身的衣服幾乎盡數被歹徒撕了個粉碎,身上布滿大片大片的瘀青,嘴裡含糊說著什麼。
“我見情況不妙,連忙叫媳婦去請彥寧醫生。很快,她帶著彥寧匆匆趕來,彥寧看到驁的慘狀大為震驚,他簡單替驁包紮之後,抱著他放在床上,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幫手,幾個人一同救助身受重傷的驁和相如爺倆。
“我四下巡視屋內的狀況,只見器具傢俱,盡數被砸得粉碎。我喊媳婦好生照顧相如的獨子福兒,自己咬著牙下地,取來掃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到晚上,彥寧為我簡單處理後,要我回家休息,相如虛弱地求我媳婦代為照顧福兒一晚。我則吩咐彥寧在馮家留下了人手,才和媳婦帶著福兒回了家。
“第二天我一睜眼,便翻身下床,趕去馮家檢視情況。相如支著柺杖為我開了門。我進門見彥寧和幾名幫手依舊在手忙腳亂打點著驁。彥寧見到我,拉我到一旁,說相如的情況不必擔心,過一個月便能痊癒,也不會落下殘疾。而說到驁,彥寧口氣沉重,說驁九死一生,不但受了內傷,即使僥幸得以活命,右手也將就此落下終身殘疾。我想馮家的家務原本由驁一手把持,若是落下了殘疾,可如何是好。而彥寧早轉身繼續為驁處理傷勢了。
“我看看時候不早,連忙回家,要媳婦準備了驁父子兩人以及彥寧和他助手們的夥食。接著我和媳婦將夥食統統搬去了馮家。相如看見,流著淚連聲稱謝。彥寧勉強一笑,稱了謝,便繼續處理驁的傷勢去了。過了半個時辰,驁躺在床上漸漸恢複了意識,他睜眼看到彥寧,對他微微頷首致謝,喉嚨裡發著幹啞的聲音。我此生從沒見過驁那時流露出的悽慘眼神。
“相如跪在驁的床邊,問驁可要飯食。驁睜著眼睛微微點頭,相如便丟去了拐,盛起飯,顫抖地用勺子往驁的嘴邊送。驁勉強地扭過頭,張口吃了米飯,費力嚼了幾口。忽然……”樂當家忽然住了嘴,他雙目緊閉,淚水簌簌而落,右手緊緊捂著嘴不肯開口。
我、槐兄、蒲先生、王禦使四人,緊皺著眉頭,悲痛地看著樂當家。
“驁……驁他……”樂當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
我們紛紛垂著頭,一言不發。空蕩蕩的屋內,回蕩著樂當家撕心裂肺的哭喊。目送兒時知己,飽受摧殘後嚥下最後一口氣,這切膚之痛,我這樣的旁人永遠無法體會。
“原……請原諒我的失態,各位……”樂當家抬袖擦著臉上的一道道淚痕。
足足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樂當家才逐漸平複了情緒,鞠躬道:“萬分抱歉,因為我的失態耽誤了諸位的寶貴時間。”
王禦使連忙起身,鞠了更深的一躬,道:“樂當家,此事當朝該負起全責。我怎敢再接受您的歉意?”
樂當家沒有言語,只是又鞠了一躬。隨即落座,道:“驁……剛咀嚼兩口,忽然大聲咳嗽起來,被鮮血染紅的米粒噴灑在床榻上。彥寧大驚失色,連聲叫喊驁的名字,但是驁卻瞪大眼睛,再沒有了回應。在場的人登時哭成了一片,相如更是哀號不止。半晌,彥寧垂著頭,對相如說道:‘沒能救回驁,我實在無顏再見,只願相如公子準我全數負責驁的喪葬費用。’相如只是大哭,沒有責怪彥寧,也沒拒絕他的意願。
“驁剛入土,相如便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抱著福兒去衙門流著淚告狀。但誰承想那貪贓枉法的李縣令竟然不肯受理,說什麼證據不充分的鬼話!他竟把訴狀丟給相如,要他莫再叨擾!
“我那天見相如哭著回來,便扶住他,問李縣令的說辭。聽罷相如聲淚俱下的陳述,我氣得渾身發抖,之後便叫齊幾家人一起,我親自在衙門外擂鼓,相如大聲喊冤,卻不見一人出門相請。我擂了半個時辰,依舊不見那狗官升堂,氣得我當即闖進衙門,拎起鼓槌指著李鼠輩破口大罵。那李鼠輩滿臉通紅,連聲呵斥捕快趕我出門。我被四周的捕快駕著,強行拖出門外。我正要對他們發火,卻是魏名捕,勸我和相如兩人道:‘李如松膽小鼠輩,無法指望。當去他處上告。’我和相如兩人深感魏名捕言之有理,我便幫相如備齊了盤纏,替他照顧福兒,要他進城上告。誰想到過了一個月,相如又垂頭喪氣回來了。一問,竟說省督撫都不肯受理。而相如每日耗在城裡,花光了盤纏,卻聽不到半點迴音,眼看就要被迫以乞食為生,便只得連夜返回。我一聽,氣得一頓大罵,竟無計可施,斷了翻案的念想。沒想到如今過了將近五年,朝廷終肯受理。只可惜宋淫賊已死,逃過了懲罰!”
“馮舉人的妻子被擄走之後大鬧三天,絕食而死?”蒲先生問道。
“很遺憾,相如的媳婦的確死在了宋淫賊家中,但並非絕食,而是投繯自盡。”著又嘆了口氣,“不久,有遊俠替相如報仇雪恨,將宋淫賊一家趕盡殺絕。那之後,相如才求李鼠輩,討回了媳婦的屍首。我和彥寧看相如家徒四壁、身無分文,又籌了些銀子為他買了喪葬的衣棺,將她媳婦入土下葬。定是相如的媳婦不願屈從宋淫賊受辱,尋著機會自盡了吧!雖所謂婦從一而終,卻可惜了相如那賢惠媳婦的一條命啊!”
蒲先生和槐兄二人聽樂當家提及“遊俠”一詞,當即交換了眼色,但蒲先生並未追問,卻轉而問道:“馮舉人的親家,樂當家也曾有耳聞?女兒遭歹人劫持,他們卻未曾出面相助,一併控訴?”
樂當家點點頭:“相如的媳婦大抵在六年前嫁入了馮家,據相如所言,是他往南去六十裡的吳村娶回的。當時吳村的衛家看他儀表堂堂,便分文未收,嫁了媳婦給他。說來兩年間相如的媳婦似從未回過孃家,只想親家大概不知當年相如一家所遭遇的不測。也可憐衛家沒了漂亮女兒。”我聽得,不禁隨口問道,“槐兄可知這家同姓人?”
“哪裡,禁衛之衛與魏闕之魏,怎能混淆?”槐兄笑答。
蒲先生隨即問道:“馮舉人的亡妻衛氏如何?”
樂當家微微嘆聲,道:“只可憐那般美麗賢惠!未遭浩劫的日子,相如和媳婦兩人恩恩愛愛。雖然曾聽驁提起,衛氏有時不知何故獨自落淚,但她與相如兩人卻是相敬如賓的夫妻。卻沒想到日後竟遭宋淫賊的毒手!好在蒼天有眼,相如當今的媳婦紅玉,也是落落大方的賢惠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