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時候來不及多想,
誰會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永別?
我出門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昨天從醫院回來,陸彥回還沒睡,房間裡有淡淡的煙味,窗戶明明是開著的,冷風也沒把這味道吹散。看到我回來,他順手滅了手裡的煙。我瞥了眼煙灰缸,裡面已經有好些煙頭了。
他也煩,雖然我有些不明白。
今早我起床,設定的鬧鐘也沒把他給鬧醒,看來是真的困。我輕手輕腳地洗漱,換好衣服出門。
我以為我哥還沒醒,沒想到他已經坐在輪椅上等著我了,就坐在窗邊,看著尚漆黑的天色,在發呆。
我進去他也沒有反應,直到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他一聲:“哥,我們現在出發嗎?”他才回頭看我:“好,我們走吧。”
醫護人員幫我把他抱上了車,又把輪椅放好。他坐在副駕駛,扣著安全帶。通往海邊的這條路我已經很熟,再加上時間尚早,一路上暢通無阻。
我哥靜靜地看著窗外。雖然寒冬草木枯敗,但是這季節的清晨又有一種別樣的美。已經有人穿著運動衣出來鍛煉身體。路過湖邊矮山時,湖面上起了一層朦朧薄霧,一眼望去,如一幅水墨畫。
哥哥突然開口:“真漂亮!我活了這麼多年,都沒發現咱們a市的好,今天才知道自己過去都白活了。”
“是挺好的。有一次我被陸彥回一大早拉去爬山,在山上看了一回日出,當時坐在山頂的長椅上往下看風景,所有的東西都在漸變的陽光裡慢慢清晰和明亮起來,那真的是太美了,可惜忘拿手機給拍下來,不然可以給你看看。”
“真的嗎?我都沒有見過。我好久沒有爬山了。”
“那有什麼難的?”我一邊開車一邊說,“下次你想去,我隨時可以帶你去。都在a市,再方便不過了。”
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其實,那個時候,如果我多關注一些他的神情,也許就能夠察覺他臉上的落寞。那個時候,他已經做好了離開人世的準備,所謂的看日出,後來我想,莫非是對這個世界道別的一種形式?
日從東升,如同生命從母胎裡生長而出,每一個清晨都彷彿是一種新的開始。那個時候,他想到了什麼?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不再眷戀這風景怡人的美好人世?
車開到海邊,我還帶了厚實的圍巾來擋住海面上襲來的寒風。他不方便下車,我就把窗戶和門開啟,又給他繫好圍巾,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海面上的風景。
我看了看時間,再過十多分鐘差不多就能看到日出了。我哥看著大海對我說:“等我百年之後,我真想讓自己的骨灰就撒在海裡,不用留下,撒在海裡好,跟著海水一起,到這世界的很多地方去。我這輩子去的地方太少了,記憶裡就只有a市的角角落落。雖然我熟悉這個城市,但是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我笑話他:“那得多少年以後啊。也許以後你去的地方多了,反而改變主意了呢。”
“不會,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撒進海裡吧。桑桑,你比我小,我肯定比你早走一步,所以這事兒就麻煩你記著了。還有,如果那時候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傷心難過,也不要哭,死,本來就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人總是要死的。”
我制止他:“好了好了,怎麼一大早上,盡想這些多少年以後的傷心事。你放心,到時候你去世了,我一定不難過。生老病死嘛,你老了,我也老了,有什麼好難過的?”
“那就好。”他朝著那邊看,忽然臉上多了一些興奮,然後拉我的袖子說,“你看,出來了!”
薄霧晨光,海上日出。
橘色的光慢慢從海平面升起,海面上暈染了一層淡淡的色彩,隨著太陽升高,顏色漸深,範圍也越來越大,波光粼粼,頗為壯觀。我拿出手機,轉過身來對哥哥說:“我給你拍一張,留個紀念。”
他點點頭,對著鏡頭笑了笑。我拿給他看,他卻紅了眼睛。我問:“怎麼了?”
“我想到媽了,我有些想媽了。”他揉揉眼睛,“這些天我經常傷感,你別介意。”
“我不介意。有時候我也想媽,她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坐在家裡那臺老鋼琴邊彈鋼琴給我們聽,她可真美。”
太陽已經完全從海面上升起來了,我哥對我說:“走吧,我們走吧,再之後就算不得日出了。”
“你不多留一會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不了,我累了。”
我不再多言,開車回去,他讓我回去睡覺:“你起來得太早,趕緊回去再睡個回籠覺,晚上再來看我,白天不要來,我也要休息,誰都不要來。”
“好吧,我知道了。你哪裡不舒服就跟醫生說,他們會隨時打給我。”
護士把他弄回病房,我並沒有多想。
人生有很多時候來不及多想,誰會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永別呢?他跟我揮揮手,讓我上車,我就真的開車走了。那是我哥最後的樣子,坐在輪椅上,臉上有些胡楂兒,穿著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絨服,臉上還有一點兒笑意。
我是被陸彥回叫醒的。這段時間似乎怎麼睡都睡不夠,回去後又沉沉睡了過去。陸彥回本來已經去公司上班了,結果他突然回來,急切地把我推醒:“何桑,何桑,快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沉重,我說:“怎麼了?”
“你哥自殺了。”
“你說什麼?!”我不甘心,又問了一遍,“陸彥回,你說什麼?我剛才有些蒙,聽得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