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不知道怎麼的, 氣候越來越怪。冬天南方也能見到大雪已經毫不奇怪了,另外其他季節也有自己的奇異。譬如說夏季熱的早熱的厲害, 總要旱個一兩回, 這也成了常態。
這種事放在北方當然會引起極大的重視,但放在南方,特別是水網密佈的地界, 那就激不起一個小水花了。因為南邊有許多河流滋潤,連綿不絕的水流供給河岸兩側。即使天氣再幹再熱, 只要沒到一滴雨都不下的地步,就不至於有什麼災。
去年就有一場小旱災, 也是莊稼正需要水的時候天上萬裡無雲不下一滴雨。放在北方那一定是赤地千裡, 但是在揚州這個地界, 河裡的水井裡的水總不會空的。只不過田間地頭麻煩一些, 水位比田地還低了, 進水也不能夠, 只能靠人力擔水,或者畜力拉水。
這種法子對付旱地還行, 對付水田就有點不夠了。所以才說去年有個小旱災——凡是地勢高的水田都糟蹋了。至於其他的田地,也比往年收成有不如。但是總的來說, 至少吃飯是沒有問題的。
至於說發生旱災渴死人這種事,對於揚州的男子漢和婦女那就是天方夜譚了——他們生在水窩子裡,全天下旱死了,他們這裡也是最後死的。
趙鶯鶯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前些日子感覺天氣熱的不同尋常心中不安, 那時候只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於是幾次想到這件事都輕輕放過,直到端午節後一日聽到方婆子一句話。
“天氣太熱了,聽說北邊也是這樣熱的。我們這邊只不過是熱而已,但是魯地已經旱起來了——我幾個老姐妹正打點行囊,僱上幾個鏢師,打算去一趟魯地,這時候那裡的丫頭小子便宜。”
方婆子那時候是坐穩婆的,同是三姑六婆之一自然認得交好許多的牙婆。而牙婆只在本地小打小鬧是賺不了什麼錢的,若是想賺個大差價,要麼就是和大戶人家的管事走通了人脈,這樣日常做幾戶人家就夠了!
那些大戶人家買丫頭都很大方了,外頭十來兩一個的,稍微收拾齊整一些,教兩下規矩給送去,立刻身價倍增。要是買收房的妾室那就是大買賣中的大買賣,幾百兩銀子都打不住。
至於說有了幾百兩為什麼不幹脆買個瘦馬,那也是不同人家口味不同。有的人家講究一些,就算是妾室也只要良家出身。這樣一來,瘦馬當然就不能進門了。
但是這種和大戶人家連結的好事不是人人都有的,有的時候還不只是自身手段的問題,更多的時候是有沒有那個際遇。所以更加踏實的做法是勤懇做事,平常多去鄉間收孩子,等到災荒年間就往受災的地方跑。
那些地方的孩子,有的時候半鬥米就可以換走一個。這個時候買下這個孩子對於這個孩子的家庭來說甚至是一種‘運氣’,因為這意味著家裡少一個人吃飯,而且多了半鬥米的糧食。而這個孩子跟著人伢子走,人家買他走當然不會讓他餓死,這就是保住一條命了。
聽上去是在給人伢子說好話,其實不是的,只不過就事論事,特定環境之下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
真到了那種境況,還真是買走一個就活一個。只不過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被買走的——人伢子自然都是優先買走小孩子的。然後是黃花閨女,再然後是有些姿色的婦女,最後則是有一把力氣的青壯年。至於老人家,肯定是沒人要的,不要錢也一樣。
而這些從災區買來的人口帶到揚州,或者別的平安地界,那身價就立刻不同了。以揚州為例,正常的年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七八歲小丫頭是七八兩銀子一個——這都能買多少米了。
至於那些手上有手藝的,或是會燒飯,或是精通女紅,那價錢更是沒有一個定例,全看手藝好壞的程度。真正價高的,上百兩也打不住。還有長的漂亮的,這也不必說了。
方婆子的這一句話提醒了趙鶯鶯,她總算記起來她忘記什麼了——那是上輩子的事了,當時她年紀小,才剛剛到宛平縣劉家一年不到。就是八歲這一年的夏天,隔壁人家新買了一個小丫頭。
這個小丫頭倒不是像趙鶯鶯買來是給沒孩子的人家‘招孩子’,人家那是給家裡伺候使用。
她當時在廚房裡燒火,聽到隔壁人家的婦女相當得意地與劉家的女人說起自己生意經:“你們別看買一個小丫頭要十來兩,齊整一些的就要十幾兩。實際上這是一門只賺不虧的買賣!”
“花十兩銀子買來,從此之後家裡就有人使喚了。這一使喚就是十年左右,中間只要管吃管住管穿就可以了,除了吃飯用點心,不要把人整的面黃肌瘦,其他的就隨意了。你們說說這能花多少錢——這一切等到小丫頭十八歲的時候,無論是賣給老漢做小老婆,還是賣到窯子裡去,至少都是幾十兩起價了。”
趙鶯鶯當時年紀小,不曉得什麼叫窯子,但是小老婆她總歸是知道的,那可不是什麼好話!
本來這件事她是不應該有這麼多記憶的,但是因為一個意外她知道了那個小丫頭是揚州人,她的同鄉,這就記到了如今。
她也只和那個小丫頭有過那麼一次說話的機會,只是聽說她是揚州來的便問道:“你是揚州來的?那怎麼到了宛平,難道你是柺子拐來的?”
趙鶯鶯自己是柺子拐來的,就以為小丫頭也是柺子拐來的。但是小丫頭搖了搖頭,面色平靜地告訴她:“不是,是揚州今年大雨下了兩個月,揚州城裡沒事,但是周圍鄉下全完了,收成完了,房子也完了......我家快餓死了,沒辦法只好把家裡女孩子都賣了。我們是在揚州被賣的,一起的還有我大姐二姐,只不過不知道他們被賣到哪裡去了。”
因為是關於家鄉的訊息,所以即使時間久遠她也一直記得。這輩子把上輩子的事情放下了,倒是一時想不起來,但是有方婆子一句話做引子,趙鶯鶯立刻回憶起來。
揚州大雨,周圍全完了,賣兒賣女!
趙鶯鶯想到這件事立刻就能從椅子上跳下來,只不過這時候家裡人都在,她突然有什麼反應很是奇怪,所以強忍了下來。等到回了屋子,她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具體想這件事。
首先,揚州估計沒事,這至少讓她放心一大半——雖然這麼說不對,但事實就是如此,趙鶯鶯更多時候只能想到自己一家人,然後就是熟識的街坊鄰裡親朋好友。而這些人都生活在揚州,不管怎麼說,至少性命無憂。
實際上想也知道,揚州這種地方輕易也不會出事。
首先這裡就不是常常出事的地方,不像齊魯、晉中、冀中、甘陝這些地方,不是旱災就是決堤,好容易收成好一年,其實也沒有多少存糧——因為這些地方地力大多很薄,再加上地主催逼的緊,底層農民其實是沒有好日子的。
其次,就算百年一遇的,揚州出事了,朝廷也不會放著不管。這裡可不是那些籍籍無名之地!這裡是全國最繁華富庶的地方之一,上百萬的人口,八大鹽商,佔全國稅賦的比例......無論哪一樣拿出來都是不可小覷的。這裡不是不會出事,應該說是朝廷不會讓這裡出事。
更何況揚州富庶,這樣讀書人就多。讀書人多,朝廷裡做官的人就多,那些官老爺們能坐視家鄉出事不管嗎?還不是趕緊督促賑災辦事!
揚州既然不會有事,至少不會有性命攸關的事情,那麼會對他們的生活有什麼影響——趙鶯鶯腦子裡面一條一條地過,想到什麼就拿筆記下來。
第一,最明顯的,物價一定會上漲。其中最明顯的顯然是糧食,一旦發生災荒,第一件事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糧價上漲。不管朝廷怎麼嚴厲懲處都沒有用——趙鶯鶯記得,自己曾在長春宮見過皇帝發脾氣,就為了災區糧商哄抬糧價,根本不管朝廷的明文。
當時這件事砍了許多腦袋,包括一個知府官,幾個縣令官,以及一大批糧商。甚至一些沾邊的糧商也因此受到了罰銀的處理,至於具體罰銀多少,全看沾手的糧食有多少斤。
但是沒有用的,只要利潤足夠,這些糧商和官員還是會鋌而走險。趙鶯鶯沒讀過什麼書,但是揣摩人心還是會的。
趙鶯鶯心裡打定主意,到時候一定要提前想個由頭讓家裡人買一些糧食,這只是給自家吃而不是囤積居奇。
不是趙鶯鶯不知道這個能賺錢,只不過她心裡過不了那一關。發這種人命財,她是做不到的——雖然那種時候她不做自然有人去做,她避開這個根本沒有意義,但是圖個心安!
第二,那時候揚州城的治安恐怕不會太好。到時候或者住回到趙家小院,或者將外婆一家接到自家來住。家裡可只有趙吉一個成年男丁,其他的都是老弱婦孺,實在是太危險了。所以還是人多住在一起安全,真有個什麼事還有人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