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歌身著朱紫翟服,鳳冠金簪盤壓於發,七尾鳳釵上的流蘇從烏鬢簌簌垂至鎖骨處,雍容華貴,顏色卓絕,顯得端莊而冷靜,可她的眼黑漆漆空無一物,瞳色深深,凝成一汪死水。
“臣妾不走。”她道。
皇帝愣住,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谷煜也極為意外,皺起眉頭:“王爺特地恩許,昭儀竟然拒絕?”
“王爺的恩許……”沈元歌輕輕一嗤,抬眼看向谷煜:“若是當真忠心於皇上,為何在戰事局面扭轉之前屯兵不發,非要到今日叛軍兵臨城下才秘密營救,是誠心勤王,還有意欲效仿魏武帝,挾天子以令諸侯?”
谷煜瞳孔一縮,臉色驟變,竟像噎住了似的沒有說話。
沈元歌說完,目光轉向金階上的皇帝,他已經年近花甲,因為長久的奢淫縱欲,酒池肉林,他看上去比同齡人還要老些,龍冠下頭發花白,眼窩深陷,因為氣急和惶然,變得極為扭曲可怖。
沈元歌知道,皇帝不會聽進她的話——聽進了也沒用,他已山窮水盡,這是唯一活命的機會,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中山王的所謂忠心。
“大膽,區區婦道人家,安敢這般妄加揣測?”皇帝早已昏聵,只想保命,果然厲聲訓斥,甩袖轉向谷煜,“時間緊迫,不必管她,可以馬上就離開。”
谷煜卻未答允,沉沉看向沈元歌,幾乎是命令道:“此乃王爺親令,末將必須遵從,倘若昭儀執意不肯,末將只好失禮了。”
他執劍下階,一步步向沈元歌走來。
老皇帝聽他口吻,終於分出幾絲清明,事實如此明白,沈元歌姿容絕代,中山王此舉,定然目的不純,今日所做之事,和趙光義強搶小周後有何區別?是了,定是從幾年前宮宴見面之後,他便一直覬覦!
任誰都能想到,一朝宮變,皇帝尚在,被送給異姓親王的皇妃,除了變成見不得光的禁臠,幾乎沒有別的下場。
皇帝嘴唇眼角都牽動了起來,手指微微發抖,看向沈元歌,沈元歌也看著他,眉眼間仍了無波瀾,不知在想什麼。
片刻後,她看到皇帝咬牙,一字一句開了口:“朕命你起身,莫辜負了中山王一番好意。”
沈元歌雙睫一顫,藏在宮裝下的身體微微僵住了,良久,才艱難地呼吸了兩口,將眼底忽而泛上的熱意憋了回去。
谷煜已經準備用強,皇帝說這話,無異於屈從中山王一時之勢,拱手把她相讓。
她清醒而殘忍地意識到,這個君王什麼都做的出來,無論是盛時為了奢靡享樂,還是衰時為了茍且偷生。
雖然她並非自願入宮,從來沒有辦法把這個比自己父親還大的皇帝當成夫君,可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整整十年,聽見他親口說這些話,還是忍不住的心涼。
她眼睛眨也不眨,藏在袖中的手卻暗暗扣緊了銀簪,淡淡重複:“我不走。”
她半生已經錯付,怎麼能再遭一次侮辱?怎麼能?
谷煜冷哼一聲,便要上前,銀光就要出袖時,大殿偏門突然被人破開,一個忠心老奴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撲通跪倒:“陛下,娘娘,蕭家軍已攻破閶闔門,燕崇正帶兵往宮中來,陛下速速離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殿中又掀起一陣波瀾,眾妃驚惶以至不能自制,紛紛起身,奔逃的奔逃,哀求的哀求,亂做一團,谷煜聽到“燕崇”這個名字,也是悚然一驚,拔劍喝道:“誰再生亂,立刻正法。”
燕崇,雲南王麾下的一個率軍少將,其人戰名在外,曾於萬騎中往返折殺,率領的蕭家軍更是遇城即破,鋒銳無匹,半月前蕭家軍做為前鋒抵達京畿,三個城池竟不戰而降,不管是對昏聵的熙承帝有意倒戈,還是攝於其雷霆之威,谷煜都不欲和他碰面,一把拽過老皇帝,迅速離去。
被棄之不顧的沈元歌閉上眼睛,緊繃的脊背慢慢放鬆了下來。
妃嬪和婢女們突然六神無主,縮在角落裡哀哀啜泣,見昭儀從始至終地冷靜,不由生出幻想,皆抬起淚眼,看向了她。
沈元歌神情未有改變,只是濃重的憔悴之色仍從雍容妝面下透出,仿若一張一吹即破的白紙。
“你們走吧,我幫不了你們。”聲音裡滿是虛弱和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