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頭經常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來就寫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他一上來就寫說這些都是虛妄的。
大家看著我這個書,茶餘飯飽之後,看著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東西了。這些都是過眼煙雲,轉眼就過去了。
他不停地重複他這些話,但是他真寫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就覺得這東西不是空虛,這些東西它刻骨銘心,有這個經歷和沒這個經歷是不一樣的。
包括寫到秦可卿的喪事,和元春省親的這個大喜事,還有他們吃喝玩樂的,享受生活的那種情景,我覺得你可以從他的筆觸中看出來,曹雪芹寫到這兒仍然充滿著得意,仍然在炫耀。
別人你寫不了,你沒有見過那世面,你沒進去過,人家吃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規矩,王熙鳳搞“智力支援”。
比如上寧國府協助辦喪事期間,協理寧國府,去的時候帶多少隨員,到了那兒之後怎麼站開,哎呀,真有派。那個你寫得出來嗎,咱們寫得出來嗎,所以他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東西。
他一方面說美人就是骷髏,可是你寫得美人在沒有變成骷髏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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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永遠不會覺得林黛玉是骷髏,你不會覺得晴雯是骷髏,鴛鴦也不是骷髏,就連小紅也不是骷髏。所以這裡他有一種痴,這種痴是對藝術的痴。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
這個痴是用什麼作為價值標準呢,基本上是用實用主義,用利害的觀點。
但你的藝術有什麼用呢,你吭哧吭哧一輩子就寫一部《紅樓夢》,你有什麼意思,你的一生在當時來說不是毫無價值嗎,你連科級幹部都沒當上,是不是,你也沒有鐵飯碗,也沒有退休金。
寫了《紅樓夢》也沒有加入作協,也沒當理事。你有什麼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痴,所以藝術永遠是痴人的選擇。
那麼第二個痴就是愛情,愛情你可以不這麼痴。
剛才我不說了嗎,愛情那是神經病,所以我們最容易責備一個人的痴的,一個是痴心於藝術,痴心於永恆,痴心於一種非功利的這樣一種精神的昇華。
第二是痴心於情,用一種與天地同輝的,與日月同在的,與江河一塊奔流的,這種情感來擁抱一個人,來愛一個人,來為這個人付出代價直至生命。
你有過這麼一次體驗,痴過這麼一次,我覺得挺棒。所以呢,都雲作者痴,這裡頭既表達了曹雪芹作者對藝術的痴,也表達了他對愛情的痴。
誰解其中味,第四,談一下誰解其中味,這個事情麻煩了。
“誰解其中味”這個話你可以把它從很多方面理解。就說除了表面的這些,因為《紅樓夢》是雅俗共賞的,一般的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讀,都有可能把它讀下來,初中沒上過都不要緊。
但是你能不能理解它的味道呢,就是說它的文字的後面還有一些什麼意思呢,誰解其中味,就是他還有很多話要說,不能說。
同時由於各種的原因,而且語言文字它有一種特性,就是在表達出很多東西來的同時,它又隱藏著一些東西。任何一個東西當要用語言說出來以後,它就侷限化了,而且隱藏了。
譬如說你愛上一個人,你覺得無數的話要對她說,這時候她問你了,她說你愛上我了嗎,是。
你為什麼愛我呢,你想了想,我愛你能寫能算能勞動,我愛你下地生產有本領。
完了,你這麼一說你這個愛情就不像愛情了,他一清楚兩條,完了。所以語言是表達的最重要的方式,有時候是惟一的方式,但是語言有時候又是表達一個墳墓。
當它變成了語言以後,你自己把自己已經捆上了。而且最重要的那個內容,最重要的那個味,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紅樓夢》裡頭還有許多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所以很多人探索《紅樓夢》,對《紅樓夢》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解釋,各種精彩絕倫的深刻的解釋也有,稀奇古怪的解釋也有。
就是說人們一直有一種衝動,希望在現存的符號系統之外,或者之後,再尋找一個密電碼式的符號系統,就是人們老希望知道一個秘密,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東西。
《紅樓夢》已經出了一百五十年了,那麼多人讀它,那麼多人評論它,那麼多人研究它,但是誰解其中味,我們解了它的味了嗎,我們解的這個味對嗎,後邊還有多少味可解呢?
以及還有多少《紅樓夢》之謎能夠破出它的謎底來呢,它只有一個謎底嗎,還是有好幾個謎底,就光僅僅一個銜玉而生,它的味道在哪裡,僅僅一個冷香丸它的味在哪裡,僅僅一個麒麟它的味在哪裡,很抱歉我們答不出來。
所以也許我們今天說了半天,離《紅樓夢》真正的味還甚遠甚遠。
還有就是許多人想問的如何理解曹雪芹的創作動機,也就是如何理解他本人的經歷、個性等等與後來文字的關係。
比如他是因為不甘於無材補天,故寫作以求自正,把寫作作為得到社會或歷史承認的手段呢,還是隻為一吐胸中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