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以後,你覺得那裡邊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讓人說不出的一種文化的享受,藝術的享受,那個審美,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都集中在這裡面。
然後怡紅院怎麼出現,他寫八個字。
他描寫了怡紅院的外形,粉牆低護。粉牆,白粉牆,低護,維護的“護”,不高,完全是實事求是。
沒有說高三丈,那還是怡紅院,那是一個普通的住戶小院子。粉牆低護,再外層綠柳低垂,整個圍著怡紅院,都是垂楊柳。
這是曹雪芹寫境界的手法,八個字,四個字,往往就傳達了最好的境界。
比如說有一次賈寶玉病了,病起了以後第一次出門,到園子裡頭來散散心,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暮春,他沿著那一條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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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來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觀園的景緻也有八個字,他說“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那個桃花吐放開,丹霞那個紅。“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這是詩,這不是文。
他絕不用大篇的所謂描寫,我寫景如何如何。統統沒有。
寫的是走到一個大杏樹跟前,看見杏花已經都落了,上面結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
於是賈寶玉由此想起一句詩來,唐代的杜牧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尋芳去較遲,綠樹成蔭子滿枝”。
樹葉子多了,就成了蔭了,而那個杏子就滿枝了,他想起這個來,而生了一個很大的感慨,時間、空間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
也就是說,引起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於宇宙觀,都包含在內,他是這樣寫境。
他不把“境”孤立起來,他總是和人聯在一起,而和人怎麼連在一起,是說引發了那個人的內心精神,感情的活動。
人和大自然永遠是合一,從來不能夠分離。
你看《紅樓夢》,你會看到這一方面,那寫得真好,寫境,人事也有境,我舉哪個例子,例子太多了,鴛鴦抗婚涉及到全家每個人的悲歡哀樂,絕不只是鴛鴦,那叫什麼筆墨,那叫什麼藝術。
平兒理妝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關係,平兒受的那個不可言狀的哭都哭不成聲的委屈。
你看看那些場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動人的是寶玉捱打。
寶玉捱打怎麼是境呢,整個家裡每一個成員,在那個極端特殊的大風波、大事件當中,你看看那個作家怎麼落筆,奇難萬分,可是他寫得那麼精彩,我們很難想像。
清代一個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寫的讀《紅樓夢》的雜記裡邊就說過,說我讀《紅樓夢》,惟獨是寶玉捱打這一個場面,我流淚最多。
他別的不說,我們中國人的表現方法永遠是這樣,為什麼,是否他感情特別,單單對於這個事件那麼敏感,你不能這麼看。
曹雪芹這場的筆墨如此感動人,我也是如此,因為我看了這一條評語,我有了交流。
再一個例子就是1980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捱打這個場面。
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無限感動。
她反對說一般人看這個說賈寶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兩個人做殊死的鬥爭,賈政非得要把賈寶玉打死。
你看看這個賈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這個。那個女士說不是這麼回事,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
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
同時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
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