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皇城之內風雲變色,所有風波皆因楚陵的一封奏摺而起,然而他卻稱病未去,畢竟他說過,不會再見崔琅,更何況有些事起個頭便好,不必置身其中。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玄華殿內的夜色彷彿永無盡頭。
誠王楚圭垂眸跪在臺階下方,已經算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膝蓋從一開始的疼痛冰冷到痠麻僵硬,到現在已經失去了知覺,帝君卻從進殿開始就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彷彿早已忘記了這個兒子的存在。
但楚圭並不焦急,他此刻只希望父皇真的把他忘了,忘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讓陳孟延引起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此刻玄華殿內的地上鋪滿了密密麻麻的考生答卷,幾名博學鴻儒坐在矮桌後方,藉著燭火挨個驗看那些落榜舉子當年的答卷,凡遇精彩文章便呈上禦前,而其餘的小官則沒這種待遇了,一個個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挨個翻找元安十五年的卷子,然後收錄集合呈給那些大儒。
這大殿之中,有人坐著,有人趴著,但還有些人是跪著的,只見當年和陳孟延同流合汙的大小官員全都膽戰心驚地跪成一團,明明身旁就燃著炭盆,冷汗還是從後背一點點冒出,浸透了身上或紅或藍的官服。
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
這幾乎是所有人腦海中一致的念頭。
就連一開始氣定神閑的陳孟延也有些跪不住了,他眼見一份又一份的考卷被呈上禦前,心也越墜越深,那些人都是他當年親手罷選的,文章水平如何他自然清楚,聖上一看便知,這下都不用嚴刑拷打,傻子都知道裡面有貓膩。
“陛下!陛下!臣有罪啊!”
終於有人熬不住了。
只見一名綠袍官員惶惶如喪家之犬,連滾帶爬脫離身邊的同伴上前,跪在地上向帝君痛哭流涕叩首道:“崔琅所說確有其事,當年有二十六名學子本可名列甲榜,卻因才學壓過陳朗而被當時的陳孟延陳大人罷選,乙榜有二十二名學子被人所替,一個名額賣到白銀萬兩,六部之中皆有官員經手,微臣該死,迫於威勢不敢直言,也曾受賄千兩,如今願意將功折罪把名單悉數供出,懇請陛下從輕發落啊!!”
這種事便如同船底破洞,來了一個後面的就堵不住了。
當年科舉舞弊的官員見有同伴叛變,頓時心中一慌,生怕自己吃虧,連忙跟著爬上前道:“陛下!陛下!臣也願意將功折罪!”
“陳大人當年寫了親筆密函,微臣如今還藏在家中!”
“陛下,臣不曾收受賄銀,也不願參與其中,只是當時令狐大人他們以妻兒性命威脅,迫不得已才為之啊!”
然而任由他們如何哭喊跪求,高座上的帝王始終一言不發,他一張張翻看那些落榜考生的答卷,再一張張對比那些上榜者的答卷,惺忪不定的燭火在臉上投落一道陰影,看起來喜怒難辨。
“嘩啦——!”
不知過了多久,帝君忽然將手中一摞答卷奮力揚下臺階,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陳孟延的頭上,明明沒有多大的力道,後者枯朽如木的身軀卻控制不住在翻飛的紙張中跌倒在地,整個人如遭雷擊。
“陳孟延!你好大的狗膽!這些被罷落的考生文章才學不知強過甲榜多少,當年竟都被你強行壓下!朕將你當做心腹之臣,你便是這樣報答朕的嗎?!你們陳家滿門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陳孟延前面的時候還能勉力支援,在聽見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終於支撐不住,眼睛一閉暈了過去,六神無主的陳朗連忙接住他的身體慌張喊道:“爹!你怎麼了?!爹?!”
可惜他從小孺慕的父親這個時候已經救不了他了,堂下所有人都在哆哆嗦嗦祈求神佛保佑,保佑自己可以渡過眼前這場難關。
帝君從龍椅上站直身形,望著外間逐漸亮起的天色緩緩吐出一口氣,臉色陰沉的命令道:“來人,將犯事官員一幹人等通通帶下去詔付有司詳查,朕給你們五天時間,務必將當年的枝葉末節給朕查得水落石出!!”
“諾!!”
外間的侍衛聲震大殿,立刻領命而入,將那些官員死狗般拖出。
此刻黎明破曉,一輪紅日從宮牆外間緩緩升起,驅散了無盡黑暗,那些官員卻個個如喪考妣,心如死灰,他們很清楚,這或許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看見太陽了。
崔琅是蒙冤者,帝君雖未將他關押,卻也派了專人將他暫時看管在皇宮,臨出殿門前,帝君的視線在他右手那根斷指上停留片刻,暗沉的眼底悄然閃過一絲惋惜——
可惜了,西陵有規矩,身有殘缺者不得為官,更何況斷的還是食指,將來提筆握字都難,否則還能給崔琅一個官位補償當年之事,如今錯失,只能說時也命也。
蕭犇本來是奉了楚陵的命令才將崔琅帶回宮中面聖,他向帝君闡明因由之後也準備離開,但沒想到走下臺階之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沙啞顫抖的聲音,下意識頓住了腳步。
“蕭統領……”
只見崔琅披頭散發,臉上滿是泥汙血痕地朝蕭犇踉蹌走來,他緊緊捂著包紮過的右手,再也看不出曾經風度翩翩的樣子,唇瓣幹裂出血,幾經遲疑才啞聲問道:
“王爺他……他還好嗎?”
王爺?
蕭犇心想王爺挺好的,這個時候和世子估摸著還沒醒呢,但他回憶起自己臨出門前楚陵的叮囑,到嘴的話又改了口風:“不大好,王爺昨日又吐了兩口血,病得起不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