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聞言微微一頓,故作不解:“什麼意思?”
聞人熹卻眼眸輕闔,不打算再說了:“等回府你就知道了。”
……
白帝閣乃是楚陵與聞人熹在後院的住所,平日僕役經過俱都小心謹慎,絕不發出一絲喧嘩,今日卻不知怎的,剛走過二道院門就聽裡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動靜,老遠看去圍了一堆人。
楚陵見狀腳步一頓,皺了皺眉:“蕭犇,你去瞧瞧,前方何事如此吵鬧?”
“諾!”
蕭犇聞言抱拳,立刻領命上前檢視,不多時就折返回來,只見他一向毫無波瀾的神情此刻竟顯得有些遲疑,吞吐片刻才道:“王爺,世子命人把崔先生給綁起來扔在院子裡了,故而引得僕役圍觀。”
此時雖已開春,但春寒料峭,說不定比下雪還冷上幾分,楚陵聞言立刻帶人走進院內,只見一名青衫士子渾身捆縛,被綠腰強行按跪在庭院之中,而其餘僕役婢女見他到來,紛紛行禮一鬨而散,四周瞬間空了下來。
楚陵面無表情時也頗能唬人,聲音沉沉:“這是在胡鬧什麼,還不快替崔先生松綁。”
聞人熹絲毫沒有惹事的自覺,他淡淡抬眸,示意綠腰照做,後者這才松開面色狼狽的崔琅,三兩下解開了他身上捆著的繩索。
“王爺宅心仁厚,將此人一直留在府中供養,可這位崔先生卻是大大的不得了,讀了十幾年聖賢書,做的卻盡是些吃裡扒外,背主求榮之事,實在令人佩服。”
聞人熹漫不經心的聲音在庭院內響起,就如同一盆涼水在數九寒天兜頭澆下,讓崔琅本就凍得發青的臉色愈發蒼白,他聞言慌張看向楚陵,急切動了動唇,似乎想解釋些什麼,可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楚陵緊皺的眉心稍有松緩:“世子,本王相信崔先生絕不會是這種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聞人熹就知道楚陵心軟的毛病又犯了,語氣譏諷:“是不是誤會,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語罷示意綠腰從屋內取出一卷畫軸來,然後在日頭下徐徐展開,只見上繪縹緲雲境,八仙齊聚,赫然是那副《群仙獻壽圖》,然而不知是不是時辰到了,又或者經受夕陽餘暉照耀,畫上的人物眼中忽然緩緩淌出了一行血淚,雖是淺淡一層,卻也格外刺目。
楚陵見狀面色微變,讓人一時窺不清他心底在想些什麼。
聞人熹掀了掀眼皮,盯著崔琅意味不明道:“這位崔先生背後可是還有另外一個主子呢,他作畫時奉命往墨汁中摻了‘美人淚’的汁液,一旦時辰到了,再經炭火暖氣燻烤,顏色便會立刻顯現出來,鮮紅欲滴,如同美人垂淚。”
“我今日臨出府門前發現畫不對勁,便命人匆匆換上了一幅《松鶴延年圖》,否則屆時呈上禦前,下場如何,王爺應當比我更清楚。”
伴隨著聞人熹最後一個字音玩味落下,偌大的庭院一時靜得只能聽見風吹樹枝的聲響,紅日從屋脊後方落山,廊下掛著的宮燈微微晃動,光線明滅不定。
冷。
徹骨的冷。
寒風透過衣衫,凍得人瑟瑟發抖,崔琅一時卻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身上冷還是心冷,他強撐著一口氣從地上跪直,然後痛苦閉眼,重重叩首在地,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動作已經表明了一切。
楚陵見狀緩緩走到崔琅面前,然後傾身蹲下,他淺白的衣袍下擺逶迤落地,就像覆了一層霜雪,和前世死在黃金臺前的那場風雪一樣潔白,聲音澀然,低低問道:
“先生,為何?”
沒有憤怒,沒有責問,只有無盡的寂然。
崔琅卻感覺自己的良心被鈍刀割成了一片一片,十指深深陷入泥地,滾燙的淚水從眼眶掉落,怎一個痛徹心扉了得:“王爺,是在下有負您的恩德,您要殺要剮,我絕無二話……”
楚陵輕輕搖頭:“崔先生,你負的不是本王,是你自己。”
“一個君子倘若違背了自己的立身之本、為人之道,那麼你不僅負了自己的十年寒窗苦讀,更負了這一身風骨。”
崔琅聞言終於控制不住抬頭,額頭鮮血淋漓,順著淌進眼睛,他卻眨也不眨:“寒窗苦讀十年?王爺,您可知我今年已經三十有六,從六歲上私塾開始,已經苦讀了整整三十個年頭!”
“母親為了供我讀書,替人漿洗衣裳,縫衣刺繡,熬得一身是病,我只想早日考個官位讓她過上好日子,可最後換來的卻是什麼?!登科橋下賣字畫,十文一封家書,五十文一張字畫,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辜負不辜負的?”
崔琅雙目通紅,一度哽咽難言,捶胸頓足也不能發洩萬一,他最後頹廢倒地,忽然低頭盯著地面啞聲問道:“殿下,還記得您從皇宮裡帶來的那篇殿前策問嗎,元安十五年,新科狀元陳朗……”
楚陵頷首:“記得。”
崔琅:“那篇文章寫的好嗎?”
楚陵:“字字珠璣,鞭闢入裡,父皇亦是贊不絕口。”
崔琅卻忽然抬頭看向他,雙目通紅,露出一抹極其慘淡的笑來:“那篇文章是我寫的。”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院中的枯枝已經冒出些許新綠,卻又被昨夜襲來的一場凍雨打落在地,蕭條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