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方冷不丁響起一道聲音,雖是熟稔寒暄的話,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只讓人覺得惴惴不安。
崔琅對著屏風施了一禮:“您之前派在下打探涼王替帝君準備的賀壽之禮,如今已有眉目了。”
“哦?”屏風後面的人來了幾分興趣,“是什麼?”
崔琅靜靜低頭:“涼王讓在下幫忙畫一幅《群仙獻壽圖》。”
“猜到了,畢竟七弟一貫中規中矩,甚少在群臣面前搶風頭,怕是又和往年一樣,本王今年打算送一幅《萬壽貼》呈獻禦前,只是遍尋書法大家都不甚滿意,聽聞崔先生不僅丹青一絕,更是寫得一手登峰造極的好字,不如就替本王代勞一二?”
崔琅微不可查皺了皺眉:“在下的字實在上不得臺面,恐有負王爺所託。”
“本王既然開口,便是看過先生的字覺得滿意,先生又何必自謙?”
與此同時,屏風後方忽然緩緩走出一抹身影,卻不是誠王楚圭,而是一名貌美婢女,只見她手裡捧著一個託盤,託盤上放著一個精緻的瓷瓶,裡面也不知裝著什麼東西,晃動時發出一陣輕微的水聲。
“先生若要作畫,除了名貴紙筆,自然少不了朱丹靛青這些上好的顏料,畫《群仙獻壽圖》最後一道工序時莫忘了將此物摻進墨中,定可助你畫作大成。”
崔琅心中一驚:“王爺,此物是什麼?”
“是什麼不重要,先生只用知道如今翰林院有一個六品編修的閑職,待此事得成,本王願意替先生作保補上此位,要知道縱然狀元及第,也不過如此了……”
伴隨著屏風後方那道意味深長的聲音逐漸消弭於空氣中,屋內燭火也跟著輕晃了兩下,明明裡面溫暖如春,卻偏生讓人感到一陣徹骨寒意,崔琅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離開誠王府的,只知道懷裡揣著一個冷冰冰的瓶子,腦海中不斷回響著臨走前誠王所說的話:
“萬壽節之前,你切記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察覺,定國公府的那個世子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聞人熹並不知道自己被人暗地裡嚼舌根了,夜深就寢之時,婢女綠腰忽然趁著楚陵去書房練字的間隙打起簾子進屋,然後悄悄遞了一張字條過來,壓低聲音提醒道:“世子,國公府傳來的訊息。”
聞人熹原本正坐在床邊擦拭自己的那把佩劍,聞言直接反手收劍入鞘,接過紙條展開細看,也不知上面寫著什麼,他讀完之後有一瞬怔愣,最後微微皺眉,將字條遞到燭火旁燒掉,聽不出情緒的低聲問道:“訊息是真的?”
綠腰遲疑點頭:“估摸著是真的,乃是國公爺的筆跡。”
聞人熹什麼都沒說,淡淡開口:“退下吧,莫要讓人起疑。”
伴隨著綠腰的離開,屋內又重新恢複了寂靜,聞人熹將劍重新從鞘中抽出,不知為什麼忽然沒了心思繼續擦拭。只見他垂眸盯著自己手中的兵器,閃著寒芒的劍刃清晰映出了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裡面有亦正亦邪的乖張,有桀驁不馴的反骨,怎麼看都不像受人擺布的性格,可偏偏這些年來他做了許多自己不願做的事。
父親讓他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沖喜,他同意了;
父親讓他當暗探替北陰王做事,助對方登位,他也同意了;
父親說聞人一族不能無後,要將世子之位讓給二弟,他更是未置一句怨言。
旁人都以為聞人熹是出於孝道,不忍見父親殫精竭慮,心力交瘁,故而處處順從應允,但只有聞人熹自己清楚,定國公府已經不能再輸了——
前兩次的儲君之爭中他們都站錯了隊,引得帝王和群臣忌憚提防,兵權更是一削再削,被皇族和褚氏瓜分,如果這一次再選錯,誰也不知道迎接他們的將會是什麼下場,稍有不慎便是滅族之禍,定國公府昔日的榮光也只能永遠成為過去。
不同於父親一心想要扶持北陰王上位,在聞人熹看來,其實誰當皇帝都不要緊,重要的是那個皇帝是由他們聞人一族親手扶持上去的,如此家族才能有重新振興的機會。
從龍之功,位極人臣,
權傾朝野,青史留名。
這幾乎是每個身懷野心的臣子畢生所求,然而最重要的是家族能夠世代綿延,興盛不衰,為此聞人熹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又怎麼會吝嗇一個區區的世子之位?
他思及此處,無聲閉了閉眼,只覺得自己今天好像中了邪,否則怎麼會無緣無故發出這麼多感慨?
那張牽動聞人熹心緒,且被焚掉的字條其實只寫了一行簡短的字:
【因涼王跪求,改立世子之事帝未允,今奉命入宮詳談,帝許雙爵之榮,只待建功立業時,勿憂。】
聞人熹沒想到自己的世子之位竟會因楚陵得以保全,並且對方一個字都沒和他說過,心緒一時複雜難言,連楚陵什麼時候進屋的都沒察覺,直到頭頂上方忽然響起一道低沉溫潤的聲音,這才陡然驚醒:
“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燭火融融,楚陵正負手站在床邊笑望著他,身上雪色的外袍寬松慵懶,墨發靜靜垂落腰際,恍若謫仙,只是因為紅帳搖曳,無端多了幾分溫馨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