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正圍著周望，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木加目等於相”，然後問他們，“你們知道這個字什麼意思嗎？”
有個小男孩舉手，面板黑亮，臉上還有泥點，說：“老師，是眼睛看著木頭的意思。”
另一個孩子插嘴：“是盯人！”
屋子裡亂哄哄笑成一團。有人拍桌子，有人喊：“看木頭的就是木頭人”。
周望沒笑，他在等，等這股笑意散開。他才開口說：“對，也可以這麼理解。‘相’有‘察看’的意思。比如你們聽大人說過‘相親’，那就是去‘親自看一看’。或者‘相中某樣東西’，也是看中了。”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不是隨便瞄一眼，是看得進心裡去的那種看。”
屋子安靜下來，孩子們聽進去了。一個坐在角落的女孩小聲問：“那‘互相’是不是兩個眼睛對著看？”
周望點點頭，笑了：“是，但也不僅是眼睛。‘互相幫助’、‘互相喜歡’，都是從‘看’開始的，你得先看見對方，才能做到那些。”
我坐在後面，看著這群孩子，他們的臉上掛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專注，不是完全理解了，而是努力在往周望說的方向靠近。像是在爬一段坡，土壤松軟，坡陡，他們用腳尖勾住一點點蹬，怕滑下去。
周望沒有當老師的經驗，他聲音偏低，語速太快，但他會停下來等，等這些孩子在自己腦子裡把字拼湊出來，再接著往下講。
文化館有人批評周望“思想滑坡”，可在這裡，在這群孩子們的眼睛裡，他在搭建一種爬坡用的梯子。
中午我們一起吃飯，是村長老許家送來的糙米飯和鹹菜。老許自己沒來，他家娃娃送來的，飯放在竹籃裡，用一塊布蓋著，布上還有補丁，是從舊衣服上裁下來的。
“這菜太鹹了。”我嚼著，說，“你嘴不幹嗎？”
“幹啊。”他倒了一杯熱水，“多喝水，多排尿，對身體好。”
我接過熱水，咕嘟咕嘟喝下。
我們坐在祠堂後的石階上，太陽透過老樹的枝葉撒在腳邊，有點暖。孩子們的笑聲從院子那邊傳來，有人在追著跑，打鬧聲熙熙攘攘。
下午，我幫他整理書本。他的教材像是從廢紙堆裡翻出來的，一本《思想品德》搭一本破了封皮的《語文》，還有幾張撕下來的練習紙，夾著一張《農村防疫手冊》。
夜晚下得很快，祠堂外只有一盞老燈泡吊著，像茅草尖上趴著一隻螢火蟲。孩子們早走了，我們在桌前點著煤油燈，編寫明天要用的教案。
晚上我沒回縣裡，在周望住的泥磚房借宿。屋裡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吱吱作響，外面有狗吠和不知名的鳥叫。我躺著翻來覆去，想起廣播站、文化館，還有那張被人認定為“思想滑坡”的牆報。
我突然有些明瞭，教育不是神聖的幻象，而是一項需要蹲下身子、說人話、講道理的勞動。而周望現在做的，就是把語言變成工具，讓這些孩子能有機會，說出點屬於自己的話。
也許這就是教育最原始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