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紛紛笑得跟抽筋似的,硬是把我比了下去,顯得我笑得勉強了。
陳老師對我很不滿意,張口就說:“你怎麼像剛死了媽?”
我認真回答他:“媽死了,就該哭了,不是笑。”
他氣得揪我領子。我拍掉他的手,說:“我不是沒笑,只是笑不到他們那種程度,這也是我的錯嗎?”
他最終沒讓我入鏡。於是宣傳照上,把我換成了唐師傅。唐師傅笑得很好,不會被罵死了媽。
又過了幾天的晚上,我終於寫出第四封信,比前幾封都長。
「周望:
今天我們分隊來了一個新知青,女的,叫黃佩佩,名字很像電影裡的女主角,長得也挺像,鼻子尖,眼睛大。
她一來就問:“有沒有人能陪我唱歌?”全隊人都哄上去,只有我走了。
她晚上唱歌,一首接一首,《洪湖水浪打浪》《映山紅》,我在被窩裡聽得耳膜發癢。突然,她唱起《送別》。我一下子想起你,也想起趙小石,他要是聽見了,怕是要在小本子裡寫上靡靡哀樂腐壞思想。
我突然想到,你走的時候,沒有告別,我這邊也沒送行。我們像兩只蠶,被分別放進不同的竹匾。
你知道蠶為什麼吐絲嗎?因為它們想躲進去,不是為了變成蛾子,而是不想一個人。
我也開始吐絲了。只是我的絲叫信,結成的繭藏在床板底下,不出聲音。
林憫」
這封信寫得我手都酸了,但我沒停,一直在寫。我甚至在信尾畫了一隻蠶,揹著行囊走在山路上,像你那天離開牛棚時的樣子。
又一日,我值夜班喂蠶。蠶房悶熱,滿是潮味。我昏昏欲睡時,聽見門外有人說話。我以為是幻聽,結果仔細聽,竟是陳老師和領導。
陳老師說:“宣傳照被退了,說那幾個人笑得像精神病人。”
領導說:“都笑癲了,被退回是正常的。”
陳老師用鼻子哼氣:“還有一個不笑的,被批成‘思想不積極分子’,上頭要我盯著。”
我突然清醒了。他們說的那個人,是我。
我很想沖出去反駁:“我有笑,哪怕是被罵死了媽。”
但我沒有出去,因為外頭的是陳老師和領導。
晚上我沒寫信。我把前三封翻出來,又看了一遍。每個字都還好好地活著,它們在等你,像我一樣。
我開始覺得,這些信,其實不是寫給你的,是寫給活下去的自己。
蠶都開始結繭了。它們閉上眼,開始沉睡,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春天。
我躺在床上想:要是人也能結繭,醒來發現你在身邊,該多好。
但我知道,人不能。人醒來後只會發現,時間過去了,自己還活著,蠶變成了絲,故人變成了夢。
而夢,也變成了夢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