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門特是賽繆爾先生的名字。他特意送了一本收藏級的《君主論》給謝墨白,而謝墨白自己又買了一本中文簡版,方便閱讀和做筆記。
林曦生怕謝墨白會想起來問,她怎麼嚇得如此失態。連忙找個話題說:“那小謝總呢?您喜歡這本書嗎?”
“第一次看的時候,頗有感觸。但後來……”謝墨白笑笑,委婉地說:“馬基亞維利寫的這本書,觀點也有侷限性。”
林曦也在腦海裡,回憶著以前看過的內容,問道:“您是指,關于軍隊和傭兵的論述,已經過時了?”
沒想到謝墨白卻否認道:“不,我是指這本書的大部分內容。”
這讓林曦極為意外。看過批註之後,她以為謝墨白必然十分推崇《君主論》的內容,畢竟,他把其中的思想手段,運用得那樣純熟。
謝墨白並沒有讓林曦等太久,他淡淡說道:“這其中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以至於,整本書有術而無道。”
林曦無奈道:“小謝總,您這話可真是雲山霧罩、形而上學。”
謝墨白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道:“縱觀馬基雅維利的生平可以發現,他接近過權力,借用過權力,有機會觀摩權力。但他,從來沒有真正掌握和擁有權力。”
“馬基雅維利寫出了《君主論》,而他本人卻不曾成為君主。”面容清俊的男子,以為不以為意地道:“他的觀點有獨到之處,但太淺薄了。”
清冽的嗓音,在安靜的書房中緩緩流淌。
“他把君主拉回了人間。他把君主描述成了手段更加出眾、心思更加高深,甚至是更加不擇手段的人。”
“可是,真正的君主應該被稱之為天子。應該是高高在上,垂拱而治,俯視眾生。人們會嫉妒同類,輕視同類,互相敵對,但卻不會去嫉妒神化,也很少有人敢於冒犯神。”
“而他,把高高在上的天子拉回了人間。馬基雅維利是出色的政治家、哲學家,卻不是一個合格的上位者。”
謝墨白風輕雲淡地說道:“整本書中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他看著林曦說道:“那就是造神。”
林曦疑惑地問:“造神?”謝墨白道:“在西方中世紀,神權在社會與政治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地位。那麼在中國呢?”
林曦本人是不信神的,她不以為然地說道:“中國也有很多宗教,甚至由於是多神教的原因,有數不清的神祇。”
謝墨白淡淡地搖搖頭說道:“你忘了,還有一種神。”他目光幽深地說道:“天子!”
林曦若有所悟,謝墨白接著說道:“天子才是在世上最大的神和唯一的神。不僅僅是掌握權力的君主,天子的身上還帶有一絲神性。”
“在絕大多數百姓以及士大夫眼裡,天子是神的化身,甚至就是神本身。”
他帶著一絲笑意,不疾不t徐地道:“百姓祈求歲歲太平,年年豐收,士大夫有著治國齊家的抱負。這些都有一部分被寄託在了天子身上。如此一來,天子被神化了。
謝墨白半靠在書架上,安閑地和林曦著說話。
“越是靠近權力,越是瞭解權力的本質,越是遠離權力,越是將權力神化。神和人足夠遙遠,人是不會去嫉妒神的,也不會想要去和神一爭長短。人甘願在神的面前匍匐叩首,祈求庇佑。”
“於是,被神化了的天子,手中的權力被放大了。當然,這種神話不是無限的。維持天子身上神性光環的,或是禮教,或是道德,或是秩序。這些東西作用於人心,讓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要尊奉天子。”
林曦看著有謝墨白的面容,有些失神。他眉眼如畫,鼻樑高挺,薄削的唇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是那樣的清醒、通透、深刻和……冰冷。
“他們祈求天子的慈愛與仁義。他們抱著希望,祈求恩澤加諸於己身。哪怕天子無道,也總有許多人會認為,應該歸咎於天子身邊的奸佞小人。哪怕帝國滅亡,也總有遺老遺少,為之奔走哀嚎。”
謝墨白笑看著林曦:“你瞧,馬基雅維利揭開了那層神性的幕布,將隱藏在幕布後的社會現實、人性缺憾、陰謀詭計、殘酷鬥爭,血淋淋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從此,將君主由天上被拉回了人間。於是,他們不再是神。人們不再期望,能從君主那裡得到庇佑和恩惠。因為他們發現,君主也不過是世俗中人,是透過各種陰狠的手段,攫取了權力的人。”
謝墨白喜歡就這樣安然閑適地和林曦一起閑聊。他願意向自己心愛的女子,袒露自己的思想。
“或許人們依然對君主有所畏懼,但人們已經不再發自內心地尊崇、敬奉君主,不再將希望寄託於其上。”他一抬手:“這樣導致的結果顯而易見,君主的影響力被削弱了。”
林曦脫口而出問道:“所以即便是現代社會,沒有了君主,卻依然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