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要隨後登臺的啟元功勳,驟然捏緊了手中的悼詞稿,眼褶炸開眼皮厚重垂下的老眼,驚疑不定地望著臺上這個氣場如刃的年輕男人。
少薇愕然,一陣脫力從身體深處洩洪般傾下,她的軀體成了一個泥沙俱下的瀑布,幾乎要站不穩。這裡很多人和她一樣,既如她一般遭受極大震動,也如她一般保持著表面的平靜。所不同的是,只有她和陳寧霄對視上了。
他給了她一個不動聲色但安撫的眼神。
餘下一切流程照舊。
到了墓園,出了一件小小的風波。周景慧姐弟帶著橫幅和記者預謀在此。周景慧臉色蒼白,顯然還未從巨大的生理創傷中恢複過來,臉色看上去不如他弟弟憤世嫉俗,不知道是身體吃不消還是怎麼。她舉橫幅的手抖得誰都看得出,橫幅白底黑字,要陳家還她兒子,嚴懲殺人兇手司徒靜。並非是等到今天才來鬧,實在是陳家守衛森嚴,他們進不去。也想過不進去。就在門口鬧,但橫幅一拉,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被保安客客氣氣地請走。
“神經病——”司徒薇猛地就想上去罵,胳膊一沉,回頭看是少薇拉住了她。
少薇搖了搖頭,目光沉靜篤定。
“鬧到這種地方來,還帶著記者,多狠毒的心!”司徒薇咬牙切齒。
隊伍停了。後頭親友不明所以,自然張望一陣,交頭接耳,但分貝始終很低。
和尚誦經聲與法器聲,無一秒停頓。出家人不看熱鬧,低眉合掌,灰色僧袍在這無風的夏日下如水泥塑。
在隊伍最前列的陳寧霄,襯衣領帶外披麻戴孝,手捧金絲楠木盒,面無表情地對周家姐弟瞥下一眼。
周景慧舉橫幅的手軟了,腿也軟了,與他目光對上的這一秒,時光像一本飛快回溯的影集,回到最開始。他對她心善,舉手之勞的幫能幫即幫了,她自恃是因為自己美貌,開始無中生有一些忙請他幫,多一件便覺得彼此之間羈絆深一分。那時她的心情縱使竊喜,也不過是少女懷春。是從什麼時起坐不住的?不能怪她,他出現在什麼女人身邊,就可以成為《魔戒》裡頭的那枚戒指,引誘她在貪念、焦灼、幻想中逐漸人不人鬼不鬼,午夜夢中,聽到自己心底如咕嚕般一聲聲沙啞扭曲的“y precious”。
住院療養的費用是陳寧霄替母支付,周景慧心裡不是沒僥幸,因為自己記憶裡的他就是個看上去冷酷實則善良的人。直到那天弟弟闖進來,驚慌失措地說,他住著的那套彙樾府大平層被法院強制執行了。原來他說會追回所有財物,是說到做到,雷霆之勢。
在和陳寧霄對上的這一眼中,周景慧遍體生寒,膝蓋一軟便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她弟弟以為她是故意做場面,便也跟著跪了下來,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什麼,脖子上青筋疊起,目光卻極力繞開眼前這個逆著日頭的高大冷峻的男人。
但他姐姐沒有下一步動作了,舉著的雙手也頹然垂了下來。
送葬隊伍只略略停了一下,便照舊往前。
陳寧霄,薄唇緊抿,一言未發,在低喃的誦經聲走遠。
沒人舉手機拍照,沒人議論,沒人回眸,所有人都只是像一隊螞蟻繞過障礙物般那樣繞開了他們。
在這墓園裡,他們彷彿成了兩個活死人。唯一的例外,是兩個叫薇薇的女孩子,一個狠狠剜了一眼,一個則彎腰遞出去了一包潔淨的濕巾。周景慧愕然,太陽升起來了,如此明亮,如一個白色的巨大光球,令她看不清眼前這個彎腰的女人,只看清了她下巴的輪廓和抿著的唇。她知道是她。
被他們叫過來的記者見勢不妙,佝僂地放下了舉著手機和話筒的手,目光流露出畏懼和侷促。不一會兒,有兩個人客氣地上來,請他出示記者證,他當然沒有,寫uc小報的。接著墓園的安保也來了,客氣中不掩強勢。
“看我不寫到網上曝光他們!”
周景慧按住了她弟弟的手,閉了閉眼。
“過日子吧。”她說,一口氣徐徐出不盡。
諸事皆畢,喪宴在酒店辦,陳定瀾未出席,專車從墓園直奔機場,自回北京去了。
坐席都有明確安排,還留有十幾桌做備桌。少薇被安排在司徒薇身邊,周圍一圈盡是陳家長輩,這幾日下來已經面熟。
大家都對她很客氣。
叫她薇薇。雖然叫薇薇時,會有兩個女孩子同時抬頭。一頓飯吃下來,兩個薇薇都抬了雙倍的頭。
司徒薇抱怨:“怎麼感覺我哥把你丟給我看著了?”
少薇微微抿唇角:“你不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