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晚餐》還沒看,可惜晚上歇業了。”
陳寧霄打了兩通電話,等了幾分鐘,招了輛計程車去修道院。
通往壁畫的修道院小門被開啟了,花園寂靜,專人領著路,穿過短短的走廊,為他們開啟上鎖的門。少薇不問他哪來這些神通廣大,他的世界有一部份她始終未曾窺探過,知道遠,用緘默表達自覺無害。
原來《最後的晚餐》是壁畫,畫在牆壁上的,已隨歲月剝落了許多。少薇仰起頭,目光從耶穌臉上一一滑過去,滑向左右兩側神態姿勢迥異的門徒們,以及背後通透的田園風光。依稀有點領會了陳寧霄的那句“你像達芬奇的筆觸”,尤其是和對面牆壁上那副格羅瓦尼的《釘十字架》對比,很柔,那種柔有聖潔寧靜意味,不見著色之力,不見生硬輪廓。
一想到陳寧霄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樣,少薇沐浴在藝術的洗禮中時,也有羞赧。她一直沒覺得自己漂亮過,青春期的灰撲撲是她身上撣不掉的灰塵,但出了修道院,她被陳寧霄牽著手,忽地問:“其實,我還挺漂亮的吧?”
陳寧霄緊了緊她的手,失笑。
半個多月後,因為外婆的忌日,少薇回了一趟國。
陶巾是在濟南去的,但落葉歸根,墓地還是買在了頤慶。那是個活人死人住房都飛速上漲的年代,別說一塊小小的墓地,就算是一塊墓碑少薇也掏不出錢,況且還要搶。這些事仍然是當年的陳寧霄幫她。
在美國的兩年,清明和忌日少薇都沒回國過,今年原說回國了好好掃一掃,沒想到又來了米蘭。她想了又想,還是跟馬薩和jab那邊請了假,兩個老頭最近雙雙陷入低靡自棄中,同時認為自己的工作分文不值,沒有任何記錄的必要,大手一揮放了她一個星期的假。
陶巾墓前還是幾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紅蠟燭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爐。少薇一一清理灑掃,插入新鮮的明黃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說了會兒話。
主要說自己近況,學業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後,醞釀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澀地說:“外婆,我跟人談戀愛了,物件你見過,是陳寧霄。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來,我們在下雪天的門檻裡外站著說了好久的話。你有點怕他,其實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舊交代:“媽媽還沒有找到。”
掃完墓,歸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靜電話,讓她去家裡吃飯。
那天生日後,司徒靜和她的一切都照舊,陳寧霄那裡也沒收到任何訊息。他問過喬勻星,喬勻星說絕沒請過司徒靜,倒是請了司徒薇。於是陳寧霄又問妹妹,司徒薇當然也不清楚。於是少薇那顆心緩緩放下來了,認為是自己做賊心虛,一花眼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
少薇下了計程車,深呼吸數番,調整好表情,舉步入這高門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請你先去書房稍等。”傭人輕車熟路地將她領至書房,推開門。
裡頭挺亂,讓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書,稍亂了些。”
少薇點點頭:“不要緊。”
她走近書房,在扶手沙發上坐了會兒,順手抄起茶幾上的一本書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過了會兒,又被桌上另一冊書吸引。於是起身,瀏覽起那一本。
心情沒放鬆的情況下,什麼文字都看不進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漸漸變成幫她收拾起來,將這些書摞到一起,直到——幾封書信、幾張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萬萬不可能窺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畫面卻足夠一覽無餘。
她身體僵住,呼吸一屏,繼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來,讓她太陽xue嗡嗡。
記憶裡之人的音容笑貌業已模糊——她覺得已經模糊了。陳寧霄找來公安部的專家讓她描述她母親的面貌,這樣方便尋找,但專家的鉛筆在紙上等待半晌,終究沒等來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麼長相,什麼臉型,什麼五官……”她沮喪地捂住臉,聲聲顫抖。
——她覺得已經模糊了,但在看到這照片的那一剎那,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沒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標準的瓜子臉,下巴甚至有點過尖了,眉眼長長,嘴巴稍薄,一個直鼻令臉部線條幹淨俐落。她知道自己張得不是普羅大眾意義上的美,所以愛給自己做衣服,五顏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裡有人背後議論,說她穿得不正常,但每當她走過,卻還是不自覺投上長長久久的注視。少薇盯著相片,呼吸急重,渾身熱汗熱血一同上湧,讓她每一根骨頭都感到溫暖,都感到痛楚。
她沒忘,她只是害怕。她給了她生命,又成為她的傷疤。現在她長大了,她也想追上去問一句,媽媽,是否其實我也是你的傷疤。
她身體抖得厲害,卻又怕自己在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絲一毫褶皺,於是像練毛筆字的新手,用盡全身力氣提腕控筆。
司徒靜推開半掩的門,毫無聲息地駐足,直到看到她眼淚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體驀地劇烈抖了一下,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她:“阿姨,這些照片,你是從哪來的?”
司徒靜沉默以對。
“你告訴我,你認識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發抖,兩手撐上書桌,眼前陣陣發黑:“你是誰?你是誰?”
她緩緩地、後知後覺地,卻又是頓悟。為什麼那晚,司徒靜要和她說那兩個少女的故事。為什麼那晚,她要給她念《一句頂一萬句》裡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