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還真是驚世駭俗。不過確實如此,兩國之間,左右戰事走向的,往往是最上面那幾個人,嫁個公主過去,有孃家撐腰,他們也不敢薄待了公主。而且漠北慕漢學的人極其多,以娶漢女為榮。公主成為閼氏,就能參政,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太子解釋道,漠北嫁來的公主,往往屈從禮教,無法參政,而娶公主的王親,大多不喜歡粗放的女子,也不想生下混雜血統的孩子,她們要麼在短短幾年抑鬱而亡,要麼被暗害,漢人又能把這局做得滴水不漏。
獨孤公主說起來,還真是個例外。不過皇帝駕崩後,她的下場也不會好。
“你們還真是,每個人都吃幹抹淨,把價值發揮到最大。你們自己不談情,婚姻大事只求娶一個有用的女子,共有利益,”傅花醉訕笑道,“打仗了,也不圖別的,再把一個有用的女子塞過去,用秦晉之好,消弭兵災。”
“政事即是如此,所有人務求有用,用最小損失,換最大收獲,和親和聯姻,是上上策。”太子眼光銳利,直起腰,面對這樣的草莽,他還覺得挺有意思,“你們當然不懂這其中的籌謀……”
“殿下,我記得你是鄉野小兒,為何現在當了太子,跟那些人越來越像?以所有人為棋,自己是執棋手,同時也把自己當棋盤上的一個。”太子皺眉,反駁:“無用的人,早就不在朝廷了,不信你看無何有之鄉的那棵大樹。”
“我寧願無用,寧願不為人所用,也不要被你們用來用去,消磨自己,受斧鑿之苦。”傅花醉說完,便起身走了,“我的話已經帶到,明日太子多保重。”
太子不求自己被人理解,傅花醉這樣的草莽英雄,事事唯隨心耳。但身處政局,哪能事事遂心?哪能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真是太幼稚了。
鴻臚客館,漠北使者紛紛住下。大周鴻臚寺負責外交之事,而鴻臚客館位於皇城,專門負責胡人使者住宿事宜。獨孤闕原名闕律鐸,在好友慕容策的建議下,起了獨孤闕這麼一個漢名。闕,望樓也,登高望遠——這是慕容策告訴他的。獨孤闕還是第一次來長安,慕容策天天讀漢人書守漢人禮節,才最應該來嘛!
不過天王說慕容策敗軍之將,去了恐有不妥,就讓他來了。獨孤闕在客舍二樓,臨窗而望,覺得悶又逼仄,烏壓壓一片的城,一點也不自由,連縱馬都縱不了。就算有好吃的好喝的又怎樣?哪裡比得上老家嘛!也不知道慕容策喜歡漢人什麼……他長舒一口氣,桌子上的飯也無心吃了。姐姐獨孤珞在深宮之中,這次可能會見到,不過,按照天王的意思,這次是要娶一個公主回去的,美其名曰兩國和好。
唉,誰娶?天王那麼老了,娶一個嬌娘回去,又得嫁給天王那無趣的兒子,真是倒黴。不如嫁給策?或者他?漢人女子,獨孤闕白天在街上看到不少面若桃李的姑娘,一個個柔中帶韌,和漠北的很不一樣,漠北的女娘,生氣起來,能把他扔出去!他倒也沒有婚配,娶妻未嘗不可,要知道漠北那些糙人,娶個漢女,夠吹一輩子了!
獨孤闕臉龐並無武人的粗糲,隨了阿孃,線條流暢精緻,眼皮重疊,眉弓高聳。他鬢角蝟張,頭發偏紅色,梳成一個大辮子綁在身後,額間繫了一個紅珠子。他在眉間有一顆痣,中原管這個叫“硃砂痣”?但是他不在乎這個。獨孤闕極喜歡穿紅色袍子,配上肩膀上的貂裘,越發顯得肩寬有氣魄!
“樂遊原還挺大,明天,是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獨孤闕關上窗戶,睡在小小的木板床上。他早知道中原人視漠北為未開化的蠻夷,但在他心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們才不是蠻夷!這次,他一定不會讓漠北丟臉!
忽然,有人敲門,獨孤闕很不耐煩,剛蓋好被子準備安睡,是誰啊?“誰啊!”
“你爺。”
這熟悉的聲音……不過獨孤闕並未作他想,只當是自己聽錯了,怒氣沖沖一撩被子,“敢當老子的爺,是活得不耐煩了!”門開啟後,獨孤闕看見似長瀑一樣的金發,撇在那人前胸,戴著氈帽,帽簷很低又低著頭,翹起來的翎羽直沖房梁。那人笑得很放肆,獨孤闕一下子就認出來了,“策,你居然也悄悄跟著來了!怎麼不告訴我?”
慕容策去了氈帽,“啊呀,我偷偷來的。你性子直,不學禮節,沖撞了周皇帝,又該給我們十八部丟人了。”獨孤闕嗤笑,“你偷偷來?你一個敗軍之將,誰更丟臉,不用說吧!”
聞言,慕容策並未生氣,垂下金睫,秋水蘊神,光風為骨,竟有幾分觀音像的慈悲,這也是漠北天王極為詬病的一點——胡地長大的慕容策,平時的作風靠攏漢人,這次打仗更是不了了之。瓜田李下,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無心打仗故意敗的。其實,慕容策根本打不過大周,戰野軍是柳泊寧一手操練,去瓜州的兵馬本就不多,又大多掌握在賀蘭戎拓手裡,自己倒像是個背鍋的。
“丟臉不丟臉的,西域雜胡被周國打得找不著北,俯首稱臣,那才算是丟臉!我們十八部雄踞草原,這次雖敗,損失也不重,倒是周皇帝,撤了戰野軍,當真是自毀。我們敗又如何?打起仗來,不還是我們靈活?漢人走卒多,騎兵少,我們從來就不在下風。”慕容策自顧自地走近客房,“我化名多勒,跟你一起來,你也別在外人面前暴露我。這可是長安!我之前只在書上看到長安,張平子的《西京賦》……”
“好了別扯我聽不懂的,天王那邊,你怎麼交代的?”獨孤闕點了蠟燭放在桌前,整個房屋為之一亮,慕容策的頭發如餘暉下波光粼粼的長河,“我說,自己敗了,憂憤成疾,這些日子不想見人。反正天王最近忙著別的事,沒工夫搭理我。”
“那政王子要挑你的刺怎麼辦?”
慕容策心一驚,天王長子拓跋政,暗中結交諸多勢力,培植自己黨羽,就是為了找準時機鏟除他——這樣一個威脅。漠北沒有世襲,誰厲害誰就是天王,有更多的牛羊和地分,拓跋政想要即位,最可能的威脅,就是慕容策這麼一個不願合作不願阿附的慕容部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