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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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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小江眼看著任厥頭也不回地走開,心裡正納悶呢,就又看見桓孝暉不披衣服,穿著單薄的衣衫站在門口,手裡更是沒有捧暖爐。“郎君,外面冷,你身子不好,受凍了可怎麼辦!”

桓孝暉的目光依舊直直望向墨色群山,他曾在寒冬臘月隨軍遠赴磧西,那是一個更為殘酷的所在,常有嘶吼長風,捲起冰碴和砂礫,像一把把小刀往臉上劃。那時候筆墨都凍上了,手上凍瘡癢得睡不著,現在這場小雪算什麼?或者說,跟柳泊寧常年隨軍遠徵身先士卒比起來,他在將軍府的從容自適算什麼?他不覺得冷,小江眼睛再明銳,也看不清他眼眸裡的絕望。

西境數十年,就出了這麼一個不劫掠、所到之處民心順服的柳泊寧。

就這麼一個。

柳泊寧的死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戰野軍的希望一夕之間化為齏粉,意味著不惜死的盡頭就是死在異鄉——很多人不怕死,是因為這樣做能夠拼出功名來,而不是成為河邊皚皚白骨中的一個,大周初年的戰將心中所想大多如此。

太行山沒有這麼冷的天氣,終南山也沒有。起伏的山脈孕育出有血性的人,桓孝暉作為記室,見證了戰野軍從草創到全盛。結果一夕之間,柳泊寧一死,戰野軍就像一塊肥肉一樣被瓜分得幹幹淨淨。

“郎君!”小江洗完碗筷,忙不疊往腰上擦了擦手,這才敢把去年柳泊寧給桓孝暉的披風拿出來披上,“小心著涼。”

“你手上的凍瘡年年凍年年長,怎麼不擔心自己,還來擔心我。”桓孝暉從袖口掏出一瓶藥,“拿去……”

還未等他說完,小江接著說道:“因為我的身子我自己會放在心上,而不像你,整天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用讀書人的話來說,叫深謀遠慮,可是謀著謀著,就把自己忘幹淨了。這種藥膏珍貴得很,我粗人一個,就算治好了也會再長出來,沒什麼用。再說了,我阿耶,我翁翁,都是這樣過來的,怎麼就我得用藥了呢。”

桓孝暉啞然,自己那裡深謀遠慮了,明明方才,他為了保全自己,放棄了追查柳泊寧之死的真相,他就是世上最懦弱的混蛋!豫讓吞炭,漸離眇目,他桓孝暉卻……

想著想著,他面前開始浮現數個畫面,意氣飛揚,柳泊寧閑來和將士打馬球,一身月白色衣衫,頭上戴著紅色幞頭,這個人好像無論怎麼樣都會笑著,輸球贏球的得失從來不放在心上。桓孝暉不會打馬球,畢竟在大周,馬球和他這樣的子弟向來無關,他只好在旁邊的小胡床上坐著,一邊練字一邊賦詩。

一局罷了,柳泊寧小跑著過來,腰間香囊裡的香味和汗臭味交織在一起,教桓孝暉皺了皺眉,“桓記室,讓我看看,你寫了什麼詩。”

桓孝暉說道:“哪裡有什麼詩。以前不中舉的時候,一天能寫十幾首憤世嫉俗的言志詩,可自從跟了將軍,竟也江郎才盡起來,只會寫些最沒意思的應制詩了。這些詩沒什麼巧思可言,都是些東西堆砌起來,最重要的是旁人看了知道你在拍馬屁,而上頭看了也欣喜。雖然以前我不喜歡這些,總覺得應制詩是枯朽了的雕香木,毫無生機可言,不過自從管了文書,就免不得練著寫。”

柳泊寧從密密麻麻的圈和叉裡,只看出來幾個“清明”、“良時”,便搖了搖頭,“應制詩我弟弟常寫,不是這樣的。你這太明顯太刻意了,有朝一日離朝廷更近,這樣的詩不免捉襟見肘。我教你,首先要注意觀察……不過你應該沒去過幾次禁宮,不知道宮裡陳設究竟是什麼樣的。應制詩,不應該重在誇人,而應該用最華麗的言辭描寫周圍的物,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比如,帝王垂拱這四個字,太露了,應制詩就是要把你心底裡的想法藏起來,寫景色,寫聖明。”說罷,柳泊寧內疚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我教你這些做什麼,文人就是應該以手寫口,寫自己心裡的想法才是啊。”

“我心裡哪有那麼多想法,能穩穩當當的就夠了。我不是受大任的人,文人不幸詩家興,我可不想不幸。”

“不……”柳泊寧道,“罷了,你我以意氣相交,我總怕之後,你會失了意氣。我現在做的一切,你理解,但是往後不一定會這樣。我就是害怕,有那麼一天,他們不理解我,連帶著你也不理解我。”

彼時桓孝暉還沒明白柳泊寧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對方杞人憂天,意氣?大周不缺有意氣的人,初興的王朝最需要的就是向外開拓的意氣,整個長安城每年的舉子數以萬計,他們筆下的詩句,最終彙成了一條長河。清明世,傾杯客,失意人,太多人來了又走,走了之後夢中還會眷戀長安,意氣?怎麼可能消磨意氣呢!江郎能夠才盡,那也是因為江淹得遇梁武帝,生活優渥不必發牢騷,當世讀書人,能有幾個像江淹這樣!讀書人正是因為“意氣”才踏上科考之路,若是沒有意氣,當真是白讀了聖賢書!

“我要是不理解你,當初你找我當幕僚的時候我就連夜搬走了。”桓孝暉捶了對方胸口一下,“你說的,我從沒有忘。”

可事實上,他不僅忘了,還麻痺自己,他連任厥都不如。任厥僅僅是仰慕柳泊寧,就甘願為柳泊寧查清真相,而他桓孝暉,深受知遇之恩,卻沉默、逃避。

“桓記室……”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哦,不對,現在應該是桓判官了。”

“傅花醉。”桓孝暉大驚失色,“你來找我做什麼?”

“告別。我和你沒什麼話好講,但將軍在三個月前,曾為你準備了升遷之禮,說是之後就提拔你為將軍府長史,他死了,東西我代為轉達。”

漆黑夜色裡,傅花醉揹著一把劍,身上落了不少雪,這人是戰野軍裡的一名都尉,平素不修邊幅,桓孝暉不喜歡酗酒的人,平日很少與他往來,也只有去磧西行軍的時候,二人有過數面之緣。不過,據將軍府裡的文官說,傅花醉機敏,又擅長刀劍,常常為柳泊寧佐貳,只要傅花醉在,柳泊寧必定戰無不勝。當然,這些話有誇張的成分在。

沉默,桓孝暉接過他手裡的印鑒和筆墨紙硯,後者被小心地包好放在木盒子裡,印鑒是一塊玉,上刻的是“晦之”二字,“他沒跟我說過擅長金石鏤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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