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的只有那件帶血的寢衣。
一大片紅得發黑的血漬已經硬得幹結,周遭濺了一圈斑斑點點的血跡。
送它回鄉的是劉副尉手下的將士,對他的死知之甚少,只說似乎是在大涼投降的前夜,他在營房裡猝然嘔血。
將士斷斷續續地回憶,當時營房的同屋收到一封家書,說是絕雲派的五大園區和池家村廢墟遺址快要竣工,家中已經打點好,等國戰結束,便可在此謀個餬口的差事。
李焉識是何等剔透心思,池家村廢墟既將竣工,那麼便也說明承鶴——幕後唯一的阻攔,已死在她的手上。
他對承鶴的恨不比她淺。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欲墜。
他的歸途已經化身為淩雲山上一尊不沾紅塵的玉菩薩,如今,他也再無來處了。
他還沒來得及知道,他的菩薩劈開了牢籠,走下神壇,坐在飄零的白梅飛雪下,日複一日地等她的徵人歸家。
梁驚雪身側的松風率先開了口,急問:“那他的屍體呢!”
她不是沒搶得過松風,而是大腦一片空白,無法處理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將士答:“與陣亡的兄弟們一起葬在交河關邊的義士冢了,受盡百姓香火。”
她抱著他的血衣,沒有光澤的眼眸空洞地對著那人,什麼表情也沒有,過了許久才平靜地嗯了一聲。
她沉重的身軀定在那兒,魂卻似脫離了這具身體,飄飄然似乎飛上了蒼穹之頂。她看見自己直直地定在那兒,周遭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扭曲,虛幻。
她沒有掉眼淚。
那日後,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一切如舊。她照常做著她的掌門,只是話少了很多,每日坐在梅樹下痴望著來路,等一兜子糖吃完,再一步步拾級而上。
她忘了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但是她刻板地這樣做,風霜無阻。
外人看不出梁掌門的變化,她依舊是那麼稱職,每天勤懇得像只戰鬥雌鷹。只是偶爾好好說著話會忽然止了話頭開始發呆,你若喚她,她回過神兒來也會與你笑笑。
甚至連松風也以為,她太無動於衷了。
無數個單調重複的某一天,她晨起坐在鏡子前,對著銅鏡裡那張看了十幾年的臉,忽然費解地開口:“你是誰啊?”
她生生地對鏡坐了半個時辰,才辨認出屬於梁驚雪的五官。
寒來暑往,春生秋殺。
蕭影與龍鐘月雲遊在外也有兩年餘了。大周各地的樹葉子都被他窮盡了,便開始寄各地的美食。
這是她卸任掌門前的最後一個拜月節了。
松風收到信差送來的食盒,照常抱著來尋她,見她坐在妝臺前反反複複梳著那一縷頭發,放在桌上知會一聲便離去了。
絕雲派的拜月節熱鬧非凡,制桂花釀,放煙火。燈火輝煌的九千長階星星點點如銀河璀璨,喧囂熱鬧。沒人會錯過。
晦暗的雙目望著鏡子裡褪去嬰兒肥的自己,兩頰甚至微凹,沒半點光澤生氣。她終於放下斷了齒的篦子,慢慢起身,去揭蕭影寄來的木盒。
雅緻的盒蓋啟開,一張字條映入眼簾,她見怪不怪地開啟字條,掃了一眼。
又是蕭影的老生常談。
他說三年之期將近,催她卸了任便回青州接班。說是梁父已經多幹了四年的大當家的了,如今上了年紀,總是嚷嚷著退休。
她平靜地折了字條,放去一邊。積灰的長案上已然堆了十多張字條,接班這事兒,蕭影催了她沒有十回也有八回。
因著國戰時拼死護送糧草之義舉,乘風鏢局一躍成為大周最負盛名的鏢局。
二姐梁雪回與柳葉成了親,在洛京的分局經營得格外紅火,越做越大,青州的總部人手便不足了。
去年梁父鬧了通脾氣,非說幹不動了,便招了好幾個青壯鏢師,能幹倒是能幹,可就是太能幹了。
其中有一個更是嘴甜得不行,逮著梁父不叫當家的,叫梁伯父,聽說近些日子已然收為義子,張口閉口叫爹了。
梁驚雪坐回桌前,揭開食盒夾層的隔板,其中穩穩放著九塊桂花糕,雪白松軟,綴著金黃甜香的幹桂花。
她就這樣望著坐了好一會兒,才被外頭綻放的煙花爆聲驚醒。
她走去推開窗欞,烏黑天際煙火生生不息。
這樣好的煙火,她這一生見過許多回。
“但願只見煙火,再無戰火……”煙火下,將軍府屋脊上,眉舒目朗的笑倒映她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