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時坐起身來,對著這片看不穿的黑暗,握緊了劍柄,頭皮發麻:“你,你要幹什麼!我不是那種輕薄無知的人!”
他腦子還迷迷瞪瞪的,站都有些站不穩。聞及此言,怔了一瞬,揉了揉脹痛的後腦,遞出手裡擰幹的衣裳道:“這是我中間那件,沒沾上泥,擰得半幹了,你把換上能舒服些。”
“不要。貧者不受嗟來之食。”她鬆了口氣,卻扭過頭去。
“誰嗟你了?沒讀過兩天書,別瞎用詞。”他覺著好笑,抱著半幹的衣裳,又靠近了一步。
“沒讀過……兩天書?我是逃學,不是沒上過學!我是字醜,不是不認字!就你有文化!就你會抄詩!”
她氣沖沖地拿開傘,沖著黑暗中的另一道聲音興師問罪。
“李焉識,你土不土?幼不幼稚?油不油?還抄詩?我在書院時,這種詩一天至少收八張,我倒著都能背出來。”
她倒是沒瞎說,因著雪回和雪離兩位姐姐的緣故,她幹起了專業收情詩的副業活計。
這些個情詩,除了酸不溜秋的直抒胸臆,譬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譬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不便是夾了雪字,譬如晚來天欲雪,譬如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知識就以這種倒胃的方式鑽進了她的腦子。同時,糖葫蘆也酸倒了牙。
她的名字裡,也有雪。
卻是第一次收到寫給她的信,好像雪這個字第一次屬於她。
“一天收……八張?”他對此倒很是驚訝。
她怒氣未消:“你是當我沒讀過書,看不出來是什麼意思?還是當我飽讀詩書,一定能曉得你是何意?”
他緩緩卻堅定地道:“我沒有騷擾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你,你有自己的名字,你絕不是別人。”
“那……那半句寒沙四面平是什麼意思?”
雖然從戴黔的口中聽到了後半句,但她還是要親耳聽他說,她要驗證心底的猜想。
今日陷阱的掩蔽並不足夠鬆散,踩中之時並非全無轉機,她今日將計就計果斷墜入此處,便是為了驗證這個猜想。那枚平安符的出現,將她散逸的勇氣又添了一添,攏了一攏。
她還想,再賭一回。
誰料,這坑,也太坑了!
“飛雪……千裡驚,”他靠坐在她身邊,抱著衣裳:“是……你的名字。”
坐在黑黢黢的坑裡,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著,他忽然明白了她在白水那三個月的處境。
墮入空虛,足下所踏,指尖所觸皆是未知。所有的資訊皆被阻隔,剝離。那種失措,驚慌將短暫的時間無限延長。任是誰,也只想要討得任何一點訊息來求片刻安穩,不分好壞。
那時,他將她丟在了黑洞洞,封閉的自我世界裡,一片虛無,未知。
他卻懵然不知。
直到,風聲帶來了第一片雪花。
再後來,當她終於睜開雙眼,最想看見的人卻遁逃了。
他那樣篤定地給了她一點期望,讓她在期望中無限失望。
那麼此刻,他雖坐在她的身畔,卻拒她於黑暗中,鎖上了心城,關上了城門,將孤零零的她推上一座孤島,任她飄搖。與那時有什麼分別?
或許明天會死,或許後天會死,他還要這樣傷害她嗎?
他保持著鎮靜,並不想將情緒太過顯露:“在我眼裡,你一直都只是你。口不擇言,說出那樣難聽的話……傷害了你,推開了你,是我的錯。”
她冷著聲:“怎麼不接著傷害了?”
他沉浸在黑暗之中,雙目渙散,怔怔地任由心事流淌:“因為我想對你好,推開你,也是為了你好。可臨死之際,我只有一個念頭,便是不想遺憾。”
他空仰起頭,望向虛空:“不想你遺憾,也不想我遺憾。”
她問:“所以……你的遺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