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倫堡威嚴地點了頭,目光注視著阿爾伯特的失意,我心中不平,也舉起了右手,他看到我和阿爾伯特一樣回禮,臉上蒙上一層陰鬱,離開了。
“我能回家幾天,你可以問問莫德爾元帥,能不能允許你請假兩天?”我滿懷希望地問。
“我會試試。”阿爾伯特溫言道,隨同伴走開十幾米後回頭看我,向我揮手。
河邊草木枯黃,河風從樹上走過,碰掉了片片黃葉。在這沙沙聲,我找到一塊石頭坐下。
我要等在這裡,阿爾伯特還要回來。舍倫堡在遠處徘徊不去。
等待並不煎熬,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奇怪的平靜,抱著膝蓋,在不知不覺中閉上眼,意識飄到了空中。
在樹葉間行走,乘著風飛行,順著河水流淌,我看到了阿爾伯特,他和雷德在說話。在離我有一兩公裡的河下游的車站外面。
“您真的沒辦法回去一趟嗎?”雷德說,“埃德斯坦小姐從那天看了影片,一直心情不佳,8月中還生了一場病。”
“什麼病?”阿爾伯特關切地問。
“她沒有告訴你?說是普通的感冒,但是兩三週才好,就是在看電影一週後。”
“只是不讓她看報紙,是不可能瞞住的,”阿爾伯特說,“我現在被調到了中央集團軍陸軍參謀部。這個參謀部的人幾乎90都是新調任的,因為原來的人大部分都參與了反抗。我想沒準是希拇萊把我調過來的,這裡的參謀部被你們的人嚴密監視,一舉一動都有人打小報告。而審訊的電影,每兩周都要看一次。今天,又到了看電影的日子。”
雷德不語。
“而且,我發現自己無法安慰她。”阿爾伯特緩步走到河邊,逆著河水向上遊極目望,“以前她總是用快樂溫暖我。現在她失去快樂的時候,我竟然這麼無能為力。我似乎是個沒有快樂能力的人。——對不起,我在說一些胡思亂想的話。”
“很不幸,我都能聽懂,”雷德聳肩,“那說明我也是一樣的人。”
阿爾伯特上了火車,我跟著他,坐在他旁邊。他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一直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嘗試更深地接觸到他,走近他,觸控他的臉,終於,他轉向我,神色痛苦:
“貝兒,你不能理解的,我不能告訴你。”
“哪些事不能告訴我?”
“我很後悔沒有在17號行動,錯失了機會。原本戰爭可以提前結束,可是現在要多死上百萬人。”
“這不是你的錯。”我忙說,原來他把這上百萬人的生命背負在了自己的身上,這是他不能承受的重壓。
“是我的錯!”他堅持道,“你不能理解,你真的不能理解!”
“我能——”
“不能!”他痛苦地說,“你愛我,你在意我的生命,但德國士兵的生命,你沒有那麼在乎,你來自未來,所以才輕易原諒我,會認為這不是我的錯!我應該和科雷格他們一起死去的!”
這些話帶來的刺痛,一如所有真實想法帶來的那樣真切而無可迴避。在現實中,他絕對不會對我說這些。
隨後,他沉入到更深的痛苦中,我的話他聽不到。一陣風,我被吹到火車外面。列車吐出陣陣煙霧,呼嘯遠去。
我再次意念尋找阿爾伯特,換景,模糊,再次清晰時,我找到他了。他在一片荒涼的墓地裡,看樣子是科雷格的墳墓。他看著墓碑,一動不動。
我叫他,沒有反應。周圍慢慢變黑,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面前亮起了一塊方形的亮光。
電影。
黑白畫面活動,薩維亞蒂大吼著,眼睛盯著被鎖鏈拖在地上的科雷格。阿爾伯特的身影陷在黑暗的觀眾席裡,根本找不到。
這就是他“沉入”的地方,他把自己囚禁在這裡,無止無止地播放著科雷格受折磨的畫面,對我的呼喚充耳不聞。
在這黑暗裡,我的心無聲地啜泣,但也理解了他的選擇。我是未來人,在這個穿越的世界裡,我看重他的生命勝過這個國家的命運。可在阿爾伯特的價值觀中,想法是相反的。他看待這個國家的命運、士兵們的生命,勝過他自己的。
在他最深的無意識裡,他責怪自己沒能參加行動,為國家獻出生命,他還責怪自己竟然對我心生不滿。這個男人追求道德上的完美,這使他成為優秀的軍人,理想的愛人,然而完美主義也傷害了他,最終把自己埋葬在了這裡,在黑暗的靈魂電影院裡。
我再次呼喚他,在黑暗中找尋他的身影。
沒有。
只有黑白影片無聲播放著,重複著無止境的傷害。他沒有在刺殺中身亡,沒有在審訊中落敗,可是在目暏希特嘞血腥的報複後被自責壓倒。
一股力量不斷拉扯我,強迫我離開。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無意識,是他必須自己走出的困境,我不被允許長久留下。
有些事無能為力,事情本來如此。
我並沒有不愛他,他也沒有不愛我。我們都在愛中傾盡全力,可即使是愛,也有無法抵達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