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德裡希的心結3
“當然不是失眠,”我說,“而是他一到休息的時候,就會不斷地回憶起他擊落敵機的片段。這種回憶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有時候甚至會遮擋他的視線,讓他在駕駛飛機時思想不能集中。後來,他就不能上天了。”
“那怎麼辦?”弗裡德裡希急問。
“後來……”我想了好一會,找到了合適的表達,“後來他有一次在夢中又看到了自己回憶中出現的片斷。發現那是他擊落敵機時,將剛跳傘出艙的敵機飛行員給擊中了。那個人沒開啟降落傘就死了。”
弗裡德裡希呼吸開始急促。
“那個人從夢中醒來,聽到了戰友陣亡的訊息。那是他們的小隊長,那架飛機墜落到了敵人的區域。大家都說沒有希望把隊長的屍體找回來了,而我提到的這個人什麼也沒有說,悄悄開著汽車,去尋找戰友的屍體。一番波折,終於找到。在回來的路上,敵人在他背後追趕,敵機在空中對他掃射。他一邊踩著汽車油門,一邊大喊著死去朋友的名字:‘弗雷米,你再也不能回到天上了,我們要失敗了,我們要失敗了!但是從今以後我們也不用殺人了,我們和敵人都會死去!’”
弗裡德裡希眼裡湧出了一點淚水,他馬上擦去,環顧四周。我講的聲音並不大,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他們在聽廣播,裡面傳出北非的戰事新聞。
“為偉大帝國的勝利!”鄰桌幾人的大啤酒杯碰在一起。
吃完了,弗裡德裡希站起來結了賬。故事沒有再講下去。外面街道上,天已經黑透了。
“電影裡會有這種情節嗎?”弗裡德裡希問,“我是說,電影裡的人竟然說‘我們要失敗了’?”
“主角當然是相信勝利的,我講的只是一個小配角。”
我們沿著路邊走,在2月底的風裡,弗裡德裡希打了好幾個寒戰。
“還有嗎,這個小配角的故事?”
“沒有了,後來他成功把戰友運了回去。——這裡距離科雷格的公寓近,你回家吧。”他只穿了一件飛行夾克,天一黑就顯得單薄。
“不,不,我希望你再講講,”他說,“因為……他和我很像。”
又走了好幾十步,他停|下對我說:“你相信嗎,我自己一直不敢承認。最近總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就是覺得……我們要失敗了。”
我們要失敗了,——面對日落,表現出憂傷。
“不,我不是說德國要失敗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明明似乎一切都還很好。我是說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總會有這麼個念頭冒出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
“你不要當真!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他雙手使勁比劃著,好像被詞語淹沒了,努力把一些不需要的詞句扒開才能呼吸似的,“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只是瞎想,真的只是隨便說說!”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正視著他的眼睛,“你沒有什麼不對的,弗裡德裡希,你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他平靜下來,吸了口氣,“難道,你也有這種感覺嗎?我是說,既然電影上都這樣說了,這樣想是可以的嗎?”
“可以的,”我說,“起碼在我這。”
四下無人,寂靜的黑暗帶來了寂靜的力量,他從胸中吐出一口氣,整個人回到了真實的狀態。
他不再故作歡快,而是沉下嗓子,“我害怕出機,說真的。我現在技術好了,自己不容易死了,但是我害怕打死敵人。像電影上一樣,我直接在天上打死過一個,飛機直接炸開了,對方逃生了卻沒成功的,也有兩個。後來我就越來越害怕,我真希望自己還是一開始的樣子,那時候什麼也不會,也沒有恐懼。我見過英國的飛行員俘虜,他們總說我們在侵略別人,侵略所有的國家。我就開始懷疑……我們的國家,是不是錯的。”
他停了一會,又開始解釋,“我不是說同意他們的話,這些看法當然不對!我是說……我是說,自己受了他們的影響,不由自主地。你懂嗎?控制不了。”
“弗裡德裡希,”我叫他一聲,把他從自責裡拉出來,“這裡沒有人說你是錯的。你可以說真話。我們面對自己的時候,只有真實不真實,沒有對錯。”
“只有真實不真實……”他咀嚼著這句話,變得更安靜。他抬頭起頭觀察我的神情,確認了我的態度是認真的。
“軍人不可以不服從命令的。”他說。
“我知道。”
“但我服從命令的時候,我真的不喜歡我自己。”
他說出了自己真正的心結。
我們努力了半個月,催眠、面談,都是為了找到這個原因,讓他自己看到。現在,他看到了,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