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種舊式背帶褲,背帶在背後呈“y”字形分叉,從腰以下都濕了。他從褲口袋裡掏錢包,開啟來倒掉水,抽絀兩張濕漉漉緊貼在一起的帝國馬克。
醫生笑著讓他收回。
“我來送醫生先生,順路回旅館。”阿爾伯特說。
“我也去吧。”埃德斯坦先生看我一眼,輕微嘆息,和阿爾伯特一起出去了。
晚飯時,只有我和西貝爾的父親兩個人。埃德斯坦先生不說話。氣氛尷尬,一如你在同學家,和同學的老爸大眼瞪小眼。
我心裡盤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要和西貝爾的父親說些什麼。後來埃德斯坦先生先開口道:“我已經退了押金,我們就不度假了,明天回家,”又看了看我,“可以吧?”
這個父親對西貝爾,可真夠小心翼翼的。
第二天,阿爾伯特和我們同行。在車上,埃德斯坦先生和阿爾伯特聊天,我也和阿爾伯特聊了幾句,但是我和“父親”之間沒有再說話。
這自然是由於船上的那番爭執。
埃德斯坦先生兩周前受到邀請,要到柏林工作。他除了是一位研究古埃及和古希臘的歷史學教授以外,還是一名占星師。
“希拇萊先生需要您關於星星的建議。”那名黨衛軍軍官離開時和父親說了很多,西貝爾只聽到這麼一句。一句,也足以讓她激動了。她的父親,要為黨衛軍全國領袖工作了!
西貝爾不是純正的雅利安人,她早逝的母親是中國人。最近因為血統問題,她在學校受到審查,憑父親的雅利安身份才保住了她。
那位黨衛軍軍官又單獨問她,是否願意隨父親到柏林去,到威廉洪堡大學上學。
威廉洪堡大學,也就是著名的柏林大學。
“願意!”西貝爾趕緊點頭,“但父親不讓我轉學,他說——”
黨衛軍軍官用一個手勢打斷了她,並沒有想聽她嘮叨,似乎任何問題在他這裡都不會成為問題。所以就這麼定了。
沒過幾天,西貝爾收到了迴音。一切都辦妥了。她只需要拿著成績單和推薦信就能去新學校報道。推薦信上有希拇萊的簽名。
那時候,希拇萊是隻在名信片上才見到的大人物,西貝爾現在擁有了他的推薦信。這對於一個受納粹教育薰染了七、八年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無上的殊榮。她不禁暢想,父親會不會直接服務於希拇萊?她也要去柏林了,能見識到更多高層人士……她得意洋洋地去原來的大學辦了轉學的手續,每個經辦人都對她畢恭畢敬。
不過她這番“揚眉吐氣”在小鎮莫德林的湖面上受到了自己父親的無情批評。還說回維也納就要同學校交涉,取消她的轉學。
埃德斯坦先生沒有大嗓門,沒有無道理的指控,而是條分縷析地分析舉例。他提到,最近兩年對大學中沋太老師的驅逐,提到納粹禁止了許多書籍和音樂,還提到他從捷克、波蘭等佔領區的朋友那裡打聽到當地的遭遇啦……每件事都無可辯駁。
“這個國家是不正常的,西貝爾。我到柏林去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再瞎摻和了好嗎?”
西貝爾顯然聽不進去。
於是埃德斯坦先生逐漸嚴厲,他開始批評西貝爾是“目光短淺”,“稍微有一點運氣就趾高氣揚,攀附權力,將來只會跌得更慘。”
埃德斯坦先生的態度原本就與西貝爾的信念不符,這些深λ靈魂的批判更是讓她氣極。
“爸爸,你一年有幾個月出差不回家也就算了,好容易我要跟你一起去柏林,為什麼要說這些!”
埃德斯坦先生稍稍心軟,從小都是保姆照顧女兒最多,自己確實也陪伴不夠。於是他決定再講些道理。
“爸爸,先別說了,一隻船漿都掉進水裡啦!”
“現在不是討論船漿的時候,”埃德斯坦先生看也不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國家幾年後會發生什麼。你太年輕了,頭腦簡單,別人贊同,你就跟著鑽進去,你不懂——”
“我怎麼頭腦簡單?怎麼不懂?!”西貝爾氣得叫起來,她在學校裡受到的影響給了她莫大底氣,她大聲嚷嚷:“你們這些老年人,無非是怕像上一次大戰一樣輸掉。為什麼就不肯相信,德國|軍隊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元首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領袖!真是想不到,我的父親竟然是這樣的思想。我以後的事自己會安排,你最好不要再管,否則我就把今天你的話告訴蓋世太保!”
埃德斯坦先生猛地抬頭,臉上是完全的不可思議,“你瘋了嗎,孩子?”
西貝爾不答,抄起剩下的一隻船漿使勁劃了幾把,原本她想劃回岸邊,可是背後父親的目光像正午太陽一樣灼燒,讓她覺得彷彿真做錯了事。錯的明明不是她!
她站了起來,船劇烈地搖晃著。
“你幹什麼?還不快坐下!”
西貝爾原本是要坐下的。
“聽話!”
父親說出了她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她跳進了水裡,自己向岸邊游去。但不知為何,她感到一陣眩暈,在水中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