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相望隔雨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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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殿內爐煙輕嫋,一扇琉璃窗半開。已是巳時初,天色湛然明亮。皇帝身著燕居時的常服,從珠箔銀屏裡走了出來。
他身子半歪,偏著頭看著手裡的奏疏,驟然接觸到天光,眉頭皺了一皺,立刻便有宮娥輕手輕腳地闔上了窗。
皇帝坐到玉階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將手裡的奏疏隨手扔到一旁。
這道奏疏原本是三個月前就上了的,痛陳潼川的流民作亂。只不過他向來是隨心所欲批複,有時候奏疏壓在下面,他當日沒興致批了,就不會再給出批複了。
後來,這流民就成了賊寇。
他目視前方的狻猊金獸香爐,倏然間移開視線,不假人手親自將奏疏撿了起來。
片刻後,先前得到傳召的太子以及幾位重臣都到了。
幾人都是近乎有一月沒見過皇帝真容了,包括太子在內。皇帝性情古怪,往往都是在帷幕屏風後與大臣會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難得見皇帝露面,一副面沉如水的陰鬱模樣。眾人心裡都有數,是要商議肅王平亂不利一事了。
流民之亂,古來有之。能辦成肅王這狼狽模樣的,卻是聞所未聞。
一時間,皇帝沒有說話,眾人也都屏息靜氣。
“依眾愛卿看,該當如何處置?”
許久,皇帝開口問道。
談嗣宗一路上已經打好了腹稿,搶著道:“陛下,肅王雖暫時不力,但此事已經交給肅王去督辦,不妨讓他繼續遙領軍政要務。潼川地勢複雜氣候不和,再派人去恐怕也輕易不能平亂,依臣之見,大可加封章序命其在螭山繼續剿匪,後續處置則由肅王殿下在京都督。”
“好一個暫時不力,你倒是不偏袒。那這些流寇,該當如何?”
談嗣宗覷著皇帝面色,正要開口,就聽兵部尚書高天德道:“螭山野寇,竟敢冒犯肅王殿下貴體。此乃對皇家的大不敬,其心之惡,百死不能贖其罪。凡是相關之人,都應坑殺於野。首惡之人,則傳首於京,曝屍於市,方能以儆效尤。臣和談相所想一致,章序有功,可原地晉升為主將捕殺賊寇。”
話音一落,太子急忙道:“不可!”
與此同時,皇帝將捏著的奏疏重重扔到了高天德臉上。
奏疏迎面而來,高天德不敢躲避,闊方臉立刻印出一道深深紅痕。他想也沒想,下意識跪下叩首。
皇帝道:“高卿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兒子,被一群流寇擄走過?”
給高天德一萬個膽他都不敢這樣想,不過是揣測皇帝想給肅王找回顏面,會對流民大開殺戒。他連聲請罪,為自己辯解萬萬沒有此意。
太子臉上閃過一絲恍惚。高天德所言,如此殘暴,三言兩語裡便是要三四萬人的性命來給肅王的面子陪葬。
他原本以為,皇帝的發怒也是因為這點。
高天德叩首叩得額頭流血,皇帝掃了一眼,嫌惡地揮揮衣袖,有兩名強壯的內監半是攙扶半是拉起他,帶了出去。
皇帝沉默,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終停在了太子清秀的面容上。
“太子可有話要說?”
太子燕崇早已經回過神來,上前一步拱手道:“依兒臣之見,流民首火燒官衙,公然與朝廷對立,有謀反之心,十惡不赦。但參與的大多是失田地的尋常民眾,一時魯莽才加入其中。有人命大惡的應依法定罪,其餘人重審重記戶冊,有觸犯律法之人戍邊,情節不重之人加以教導,就近重新分田。”
“臣附議。”尚書左僕射杜道全開口道。
皇帝似乎已經疲憊了,閉上眼睛身子往後仰。
臣下分辨不出皇帝內心在想什麼,互相對視了一眼。
肅王平亂不利在前,此時說什麼都像是參與儲君之位爭奪了。太子和皇帝父子關系淡漠,但從無錯處。相反,還是皇子中文韜武略最強幹的一個。肅王和五皇子雖然有強勢的舅家,也更得皇帝喜愛,在宗法上到底輸了太子一頭。
何況,皇帝今年尚不到四十,正是壯年。若是現下就大張旗鼓站隊哪個皇子,那簡直是蠢人幹的蠢事了。只有東宮僚屬和各自外戚,才可以不用顧忌。
許久,皇帝才點頭,從光滑的玉階上站了起來,漫不經心道:“都聽見了?就依太子所言。”
是夜,太子別院中。
被皇帝指派去平亂兼安撫的是被封了宣慰使的蒲玉成。至於武力鎮壓的事,皇帝認同了談嗣宗的見解,提拔章序原地聽命接手。
東宮幾個僚屬,和不日就要動身出發去的蒲玉成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司徒徵,聽他發言。東宮眾臣已經習慣了安靜聽司徒徵出謀劃策,太子白日在寶慶宮說的一番主張便是司徒徵之前和太子商議提出的。
在座的皆是朝廷重臣,峨冠博帶,不乏一些已經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臣。蒲玉成剛落座時,尚且不太習慣聚眾聽一個年輕武官說這些經世濟國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