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便沒有名字。”
“原本是有名字的,姜郎說那名字不好,戾氣太重,須得換一個,”崖兀兩眼望穿虛空,“吾枕著玉虛峰的冰雪,請他不吝取名,他冥思苦想一盞茶的時間,也未想出個滿意的,那副認真的模樣,吾現在想起來都……”
崖兀一頓,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蜷了蜷:“到了現在,他還不把劍名告訴我。”
他說著話,眷戀的目光落在左側邊那塊巨大的骸骨上。
同時,他們所處的龐然大物,開始閃爍熒光,即便在荒漠的烈日下,光芒依舊灼灼,沿著萬千骨骼脈絡,彙入那面銅牆鐵壁般的龐大骨骼內。
彷彿鯨吸牛飲,是攫掠。
又彷彿百川歸海,是宿命。
枯骨山脈一朝蘇醒,倏然複活!
楚臥雲眼神一凜,反手出劍,暴漲的靈力灌入後,劍意也變得森然淩冽,向崖兀目光所及處龐大的骨壁劈去。
那一定是塊盆骨,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巨龍屍骸正中的腹部。
如千百條支流彙於一處,可源頭驀地截斷,光芒驟然熄滅。
多少年了,骨頭早已風化不堪,如一堵殘破的牆垣,恢弘的劍勢將其摧毀,露出一節漆黑沉靜的棺木。
目標出現,楚臥雲足尖點地,搶先一步躍了上去,撈起棺木扛在肩上,將靈力盡數傾注破瑕劍內,禦劍而去,風卷殘雲一般。
往高處飛了百十來丈,楚臥雲往後觀望,只見底下那座枯骨巨山急劇變小,搖搖欲墜,幾欲垮塌。崖兀從石椅上站了起來,定定地負手而立,竟然沒有追過來的意思,遙遙看著一人一棺飛向天邊。
楚臥雲大為困惑,害怕崖兀故意放自己離去,實則安排了埋伏。這麼想著,前方正巧出現一大團烏泱泱的黑影,定睛一看,原來是群暴戾的魔族飛雁,嘎嘎怪叫著狂扇羽翼,撲向他的面門。
楚臥雲捧著一人半高的棺材本就行動不便,與崖兀相鬥沒有留餘力,又是第一次禦破瑕飛行,竟不慎腳滑,直直墜落,噗通一聲,連人帶棺,被蒼茫的烏影幹渠吞沒。
天旋地轉,他在水裡輾轉掙紮了半天,才找回棺木,死命抱著游回岸上。沒等把口鼻裡嗆的水噴出來,便迫不及待去檢視上下顛倒的棺材,將其翻過來,正面朝上一瞧,頓時魂飛魄散。
棺蓋與棺材主體分離,早就不知道給水流沖到哪裡去了。四四方方的空間裡空空如也,裡面的東西恐怕也已隨波逐流,杳無蹤跡。
楚臥雲靠著棺材滑坐在岸邊荒地,抱住腦袋,無窮無盡的挫敗感在心室內聚成一團鬱結之氣,折磨他,慢慢地撕扯他。他終究被暫時遮掩住的無盡悲傷反噬得體無完膚。
這一個那一個,一樁樁一件件,他救不了,還不了,彌補不了,連屍首也找不到。
“師……尊?”背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線。又是一聲:“師尊!”
腦子懵了片刻,楚臥雲猛地轉過頭。
少年渾身赤裸,白淨無暇的軀幹淋淋漓漓往下滴著水,銀發粘連在修長的脖頸,顯然剛從大江裡爬出來,頗為狼狽。水珠劃過深邃的眶骨,沿著刀削般的下頜線跌落,他忘了抬起手臂擦擦。
那副軀體三分瘦削,又英氣勃勃。
楚臥雲想站起來,但雙腿似不屬於自己,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徒手扶著棺木顫顫巍巍爬起來,不管不顧奔了幾步,張開雙臂,重重撞向少年的胸膛。
他擁著他放聲大哭,如同落水者死死扒住水面的浮木,不停呢喃著他的名字。
那兩個字像是解開夢魘的咒語,而他在噩夢中已經沉溺得太久太久。
……
不遠處,龍骨山丘轟然崩塌,震動蔓延至烏影沙漠每一個角落,十裡沙塵滾滾,甚至起了一圈蘑菇雲。
巨骨滾落間,男人已瀕臨坐化,他把手放在石椅的椅背上,用力一推,椅背倒了下去,再在椅面的邊緣一推,椅面上那塊石板滑動,露出裡頭的空間。
原來,他一直坐在一副橫放的石棺之上。
那裡頭空蕩蕩的,只有一片火焰燒殘的焦黃衣角,男人彎下腰,輕柔地拾起它,自己躺進了棺材裡,把一片輕薄的衣料放在胸前。
“吾亦如此。”男人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
巨龍傾覆,枯骨成沙,石棺掩埋在沙丘之下,在茫茫的烏影沙漠中,再也找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