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原先還才想他興許心情不好,沒想到昭桓帝態度和煦,一如尋常,彷彿含章殿前群臣長跪不起,對他只是置若罔聞的小事。
蕭元政此刻也在看專注看面前人,高了,也瘦了,赤紅色的官袍齊整,將身軀盡數包裹,只餘一截頸項,在低頭抬頭間從潔白的領裡探出。他難免想到多年前給他的探花郎簪花時的場景,當年他沒穿上狀元的紅衣,如今也算以另一種形式貼補了。
一時相顧無言,沈清和有些受不了這樣的沉默,率先開口將一路所見所思都報呈一遍,昭桓帝比他高上一頭,就靜靜低頭聽他說話,偶爾點評兩句,沈清和在這分融洽中也找回了昔日熟悉之感,被這禁宮感染的戒慎也散了些。
蕭元政喜歡他這麼隨意,堂中有桌椅案牘,也可供臨時辦公之用,他繞過長桌,拉著紅袍青年的手,將他引到簾幕之後。這是個十分曖昧的行動,若宮侍沒有提前撤下,定要覺得這位高升的大人是位倖臣之流——但沈清和完全沒有什麼別樣的心思。
就是二人赤條條相對著,他也只會誇一句兄弟身材真棒。
畢竟蕭元政就是這麼個看上去就十分可信的人。
內室的焚香味更重,重到他一進來就皺起了眉。蕭元政早就習慣,但見他不喜,便將香爐蓋上了。沈清和隨他的動作去看,發現爐前壁龕裡靜坐著一尊玉身佛像,他又想到蕭元政不離身的珠串,沒想到昭桓帝還會私下供奉祝禱。
他也會有需要祈求的事嗎。
並不是說當了皇帝就事事順遂的意思,只是沈清和覺得,蕭元政想要什麼,盡可以自己取得就是了。
“剛剛那位是——”沈清和問了剛剛外室那位紅衣少年。蕭元政沒有孩子,零星幾個藩王也分封在外,很少在內宮見到宗室子走動。
“是和親王的後嗣。”
和親王?
沈清和有點印象,似乎很早就死了,被曾經的逆王構陷而死。
“我念他年幼失怙,無人教養,將他接進宮中,封了郡王。 ”蕭元政並不欲多談此事,他伸手將佛龕關上,那尊低眸笑臉的玉佛徹底被遮蓋。
沈清和也就轉了個話題:“我看到含章殿外跪了很多人。”他們間早就有別於君臣,這樣或許觸怒龍顏的事,也能隨意出口。
這件事沈清和沒去追問元寶公公,而是選擇直接來聽蕭元政說,不管他是什麼打算,他都押注追投。
蕭元政只簡略將剿滅涿州兩大氏族的事告訴了他,沈清和一路都在行進,沒收到半點風聲,此刻聽聞兩個頗有名望的家族倒塌,茫然一瞬,複又興奮起來。
就知道無端將他召回京都,肯定沒那麼簡單。
沈清和:“陛下是打算向世家動手了?”
蕭元政:“嗯,你怎麼想。”
“現在……是有些著急了些,不過也不是全然不好的時機,也能打個措手不及……不過現在肯定警惕許多,後面還得從長計議。陛下手下一定養了不少心腹部曲,正好我在各州也灑了不少人,雖然不是什麼大官,但勝在打入基層,有時候能發揮點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和開始絞盡腦汁地謀算,他的力量潛藏在不起眼之處,若輕若水。但載舟覆舟的,也往往是這些不起眼的輕水。
蕭元政看到他眼裡躍躍欲試的光彩,嘆息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無需你出力。”
“陛下不信我?”
“信你,才不叫你來去。”蕭元政知道自己又越界了,但是沒辦法,對著這雙眼睛,他沒辦法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沈清和的疑惑已經漫到臉上。但他轉念一想,昭桓帝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於是又把疑惑吞回了肚子裡,半開玩笑說:“那陛下需要我時,可不要憐惜。”
昭桓帝輕輕‘嗯’了一聲,他看著新任的中書舍人,細細交代:“清和有大才,我再清楚不過,只不好與你過於近密,若想展開拳腳,朝中已安排好信得過的心腹,可供你仰仗。”
“書院不少學生也用百般方式收攏進來了,我私下派人考教過,沒有差的,日後長成也能做你在時局說話的臂助,屆時你的聲音有了重量,更要記住步步審慎,三思而行。”
昭桓帝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彼時的沈清和尚且不明白那是什麼。
蕭元政捂住這雙令他心肝也開始為之輕顫的明亮雙眼。
這已經是他身為皇帝可以做的,最侵越的一件事。
眼睛被擋住,其餘的感知就更明晰。沈清和覺得他一定是被上上下下又仔細看了好久。
蕭元政的聲音變得輕起來,因為他們貼的很近,沈清和也能聽得很清楚,那近乎是和一片雲說話的溫柔:
“不用困惑,也無須細想,只將這些話記住就好。”
“說不定有一天,這擔子就要挑到你的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