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圍攏哄鬧的人群,人群中坐在地上的是個粗布短褐的婦人,背上隆起一大塊,仔細一看是編草作繩,將一個全身耷拉的男人綁在背上,男人露在外頭的手臂發青,已然死了多時。
沈清和問旁人:“這是怎麼回事?”
師爺訕笑:“底下都是糙人,嘴上沒個把門的,昨夜又有人沒挨過去,他們便將焚化的事不小心說漏了。”
“大人,大人!”女人已經哭過一輪。她見人群為最中間走來的少年開啟條路,踉蹌膝行,抱住沈清和的衣角,“我丈夫是因我而死!您要燒就燒我吧,放過他吧大人!”
沈清和蹲下身,婦人頭發蓬亂,臉上髒汙,能看得見的皮肉上都是淤青和發黑的傷痕,慘不忍睹。
其餘災民也是遠遠站著圍觀,如今他們的命被攥在別人手裡,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燒了屍體,並不是怪罪折辱他,堆屍過久便會産生疫病,火化也是為了大家好。”
“不行的大人,毀了屍身,轉世時便投不了胎了做不成人了!我的兄弟孩子全死完了,屍體爛在郊外被野狗啃食,就只剩我丈夫了,求求您,就讓他安詳的去吧!”婦人涕淚交零,長跪不起。
沈清和沉默不語。
師爺心說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還是優柔寡斷。開口道:“大人和她廢這些口舌作甚,我直接叫人把她拉走便是了。”
婦人聽到二人交談,口中爆出一陣尖銳的慟哭,昨日才吃了粥水恢複了些力氣,如今又要殆盡,眼中卻再流不出淚來。只有見沈清和麵善,她便一個勁揹著屍體給面前少年磕頭,祈求留丈夫一個全屍。
沈清和沉默著,經受過教育的讀書人都無法接受火葬,遑論目不識丁的農人,他也知曉觀念並非一時能改變。對上沈清峰之流,尚能口若懸河逼得人就範的嘴,面對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災民卻啞了火。
他們混在這流亡的隊伍裡,每天見識幾千幾百號死人倒在眼前,沿途路過州郡都被當災星一樣趕,如今上了京城,還是被不溫不火地晾在城外,施捨著吃口粥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打發走。
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門殫戶盡,或覆族而喪。
他們心裡想必也清楚,就算和師爺說的一般,強制把屍體帶走焚了,也無人會攔,無人敢攔。
郊外沒有高樓,只有一片平闊的土地,遠方是矮矮的樹林,有一輪火球從那林子裡升起來,半途便被濃雲給遮住,夜的殘涼便散不盡。
耳邊還是婦人低低的哭咽。
其實沒什麼好猶豫的,最是這種時候,便最該快刀斬亂麻。
沈清和臉上沒有表情。
“來人啊,快來人看看!”後邊有人在高聲叫喚。
被抱著的小兒面色發紅,立即有行醫上前翻看孩子眼口。
抱孩子的男人說道:“我弟弟昨日睡得格外沉,我們數十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便沒叫醒他,沒想到現在卻怎麼也叫不醒了!”
郎中看完,面色一變,“憎寒壯熱,苔白如積粉,舌質紅絳,邪伏於肺。他又去環顧四周,誰還有頭痛身疼、乏力幹咳的毛病?”
周圍災民後退一步,眼神躲閃。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沈清和心中一沉,終究還是來了。
師爺大驚失色,哪裡還不明白,退走數丈吼道:“你們這群刁民,染了疫病竟然還瞞而不報!是想連累我們一起死嗎!”
“或許不是疫病呢,我身上不疼的,可能只是風寒,過一陣就好了……”
有人口中訥訥面露絕望,說到最後連自己都不信了。染了疫病相當於等死,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們好不容易有了食物果腹,如今又要被打回原形,丟棄荒野自生自滅嗎……
他們一生沒要過富貴,就是求個安穩,就是這樣老天還要罰他們太過貪心嗎!
師爺拽住沈清和,面目猙獰:“大人,要是這疫病蔓延,驚擾沾染到京都裡的貴人,我就是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他現在可一點也不想升官了,只想快點脫手這差事,這些賤民好是歹毒的心腸,竟要害得他斷送了性命!
“沈給事啊,您這時候菩薩心腸管什麼用?將他們拖出去料理了吧!不然就是常大人來了都保不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