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人的驚慌失措不同，丹陽道長此時卻對整個事情的真相有了一點頭緒。
他此行的目的，其實一直並未對徒弟明說。他不辭辛苦帶著徒弟星夜兼程來到這幾十年未至的義山來，當然並不是為了做場法事這麼簡單。
這整件事情的起因，其實是因為自己連月以來做的一個怪夢。
按理說修道之人，養生練氣，身心強健，這失眠多夢，起夜虛汗的事，一般很少發生。丹陽少年時節多災多難，形容消瘦，但是依然骨骼強健。樂道人當年就是看他有一身道骨，雖然逃荒多年，但無餓鬼之像，便問了八字，算了命理，算到他一生應該是無富無貴，而且命犯孤星，如若娶妻生子，也不會是幸福之家，才考慮收他為徒。便向他問了志向，看他願不願意入門為道。出家納徒，也是要看徒弟的命理有無緣分，如果是世俗之人，愚蠢村強，無心修道，是納不得的；如果是富貴之人，命理飛黃騰達，也是守不住修行的，遲早會奔著榮華而去。唯獨丹陽這種也無富貴，也無牽掛的，命理孤獨，而且少時流離，見多了生死之事，靈悟已開，所以是是收徒的不二人選。
當丹陽剛開始修行時，還是無法徹底切斷凡根，那些年從西至東，千里流離，餓殍遍地，兵戈不息。各種慘像縈繞不去，難以忘懷，所以當時丹陽雖然已經出家修行，但久久為噩夢所困，幽魂餓鬼，妖異鬼怪之夢層出不窮，丹陽不堪其擾。他當時年少，也以為夢幻之事皆是虛妄，不足掛齒，白天多勞累，晚上就能好眠，所以沒跟師父鄭重其事得講過。直到自己白天修道時困得魂不守舍，實在無法集中精神，幹活也無力，才跟師傅說了原委。樂道人知道徒弟白天精神頹靡，是因為晚上無法靜心休息，有怪異纏繞後，就用了出竅託夢之術，入丹陽夢中除妖，在丹陽夢境中斬幽魂，驅妖邪，丹陽在夢裡看到師父已經為自己除害，便大為心安，之後也不會再為噩夢纏繞，加上後來丹陽修煉漸入佳境，功力漸深，沒有這種輾轉恐怖之夢魘已經幾十年了。
沒想到修行一世，年過半百的丹陽，幾個月前，又開始做同一個一個怪夢。
這一夜是十五，按理說應該是月圓之夜，每個月中十五丹陽都要觀星，這時修道多年的習慣，但是那天傍晚開始，天空卻彤雲密佈，丹陽就沒有觀星推卦，早早睡下，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他夢見自己手上纏著鐵鏈，穿著破衣爛衫，打著赤腳，在一片大林子裡奔跑，從日至夜，好像跑了好久好久，跑的筋疲力盡。在快要力氣不支，跌坐在地上時，他望見正前方有一座山峰，山腰處火光沖天，而且隱約聽到有人喊馬嘶，兵器鏗鏘。丹陽便匍匐向前，幾步便跑到山前，沒想到那山居然像佛經中的須彌芥子，僅如拳頭般大小，長在路中間，發著紅光，把周圍的林子照的亮亮的。丹陽心裡本來有點忐忑，但是好奇心戰勝了恐懼，他便匍匐向前，想看看這山是何怪異。走近後才看清，在這小山的山麓上，有一片窪地，廣闊平坦，中間是一口水潭，旁邊圍著一個村落。此時的村裡燃起了熊熊大火，有一夥強盜模樣的人跨馬提刀，正在砍殺村民。丹陽看見村子裡的青壯男人都舉著鋤頭鐮刀圍成一堵人牆，和強盜對抗，老幼『婦』孺都被人牆擋在身後，被帶領著趕著往山麓上的一個破廟去躲藏。丹陽發現這群強盜的裝束不同以往的草寇，他們都身著黑衣，而且衣領極高，足以遮住臉龐，戴一頂黑帽，手提朴刀，胯下的馬也是膘肥體壯，鬃『毛』整齊，不像草寇所養。那些年頭兵荒馬『亂』，很多村落的年輕人都受過民兵訓練，所以這些村民的陣型嚴密，攻守有當。但奈何鋤頭農具怎麼敵得過大刀長矛，強盜幾次衝殺下來，村裡的男人漸漸體力不支，敗下陣來，強盜趁機掩殺，村民們死傷遍地，剩下的人仍然不肯投降，撤向山坡，想保護山神廟，被緊跟而上的強盜們『亂』箭『射』死。然後強盜奔向破廟，廟裡此時只剩『婦』孺，又再無出處，只得用香案抵門，想擋住強盜。強盜無奈，伐下廟旁一棵大樹，撞開大門，把老人全部屠戮，剩下的女子擄掠上馬，小孩子裝上籠子裝車。接著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強盜把村裡所有的死屍集中起來，堆在池塘邊，為首的土匪一聲令下，底下的強盜便開始把屍體一具一具扔到水裡，死屍剛開始浮在水面，一會整個潭水都飄滿了屍體，匪首接著從馬背上取下一個瓷瓶，把裡面的『液』體倒入水中，不一會兒，潭水像沸騰了一樣開始翻滾，水面的屍體也開始一個個沉了下去。土匪這才翻身上馬，吹著號角，拉著馬車離開了。
丹陽滿頭大汗得看著眼前的景象，一個村莊轉眼間便被夷為平地，待強盜走後，村裡火勢將息，水潭裡被火勢蒸發的水汽漸漸凝結成霧。整個村莊被一層薄霧縈繞，而這時，水潭裡水勢翻騰，從水裡發出了低沉的悶吼聲，像在一個深邃的洞『穴』裡，傳出帶著迴音的喊叫，丹陽被這怪聲嚇得往後一縮，不敢再看這山中水潭到底發生了什麼。突然，他感覺地面震顫，有人馬奔騰而來，回頭看時，原來是剛才屠村的黑衣人馬，正向他奔來，丹陽大驚失『色』，捨命狂奔，丹陽在這時驚醒過來，渾身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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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感覺這夢境非常真實，而且所見的一切確實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夢境者，顯過去，示未來，所以民間有解夢算卦之術。丹陽感覺此夢非同小可，便馬上起來占卜一課，結果卦象讓他頓生寒意。此卦為困卦，上卦為兌，兌為陰，為澤；下卦為坎，坎為陽，為水，大澤漏水，水草魚蝦，處於窮困之境。陽處陰下，剛為柔掩，像君子才智難展，處於睏乏之地。所以卦名曰困。
丹陽算完此卦，知道最近自己必有困頓，而且與水有關。
接下來的數月。丹陽也屢次做過類似的噩夢，有時是跟村民一樣被黑衣人砍殺，有事時獨自一人行在淒涼破敗的荒村裡。但是不管夢境怎麼變化，他在第一次做噩夢就感覺這經歷，這村莊，都似曾相識。高山，山麓，村中的池塘，都在一次次衝擊著他的記憶。他漸漸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在魯南蘇北的山裡，逃脫土匪魔爪，被一群村民收留的事。那個村子，好像叫義山村！
但他又不願相信這就是當年曾救過自己的義山村，當年村民對自己的恩情重如泰山。而那強盜屠村的場面實在是太真實了，他不敢想象也不能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最後居然落得這般下場，只能希望這只是自己的一個怪夢。但是夢境越來越真實，村民的嘶喊，和悲涼的死狀不斷衝擊著他。接連不斷的噩夢折磨讓他寢食難安，丹陽最後決定憑著當年模糊的記憶，南下魯南，和徒弟二人重新探訪故地，查個水落石出。
此時大家都被丹陽道人的話嚇得夠嗆。
丹陽對惴惴不安的眾人說：“大家請稍安勿躁，這村裡的怪異，我已經能猜出一二了。”
王成馬上拱手道：“道長請快講來，不要藏著掖著了。”
丹陽說：“這村落，看情況，是已經毀壞多時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早在天下安定之前，就已經毀於土匪劫掠。”
道遠不解的問：“師父，可是那私鹽販子出來報官，可是近年的事，如果這荒村已經杳無人煙，那這私鹽販子怎麼會來這裡做買賣呢？難道他看見的都是鬼？”
王成也點頭道：“小道長說得有理，如果那些私鹽販子看到的都是鬼，那怎麼還能在這村裡留宿兩日，而且屋舍飯食，又是哪來的呢？”
丹陽說道：“這其中古怪，各位有所不知，聽我慢慢道來。唐人劉尋鹿有著《地精雜錄》。裡面曾記載過一個奇事，可以解釋著義山村的怪相。隋朝末年，洛陽城外的鬱山，邙山等處山民獵戶頻發脹氣之症。發病後肚大如鼓，無法進食，也無法出恭，最後活活漲死。行醫之人破開肚皮發現肚中多石粒土快草葉，問家人何故，哭訴說是進山打獵，曾遇到遊獵的富貴人家設宴款待了，回來就肚漲難消。後來有老獵戶談到，這是遇到了狐仙娘娘，吃了狐仙宴，那狐仙最恨獵人，遇到打獵山民，便會變出富貴宅院，美酒佳餚，來引誘獵人，那美酒佳餚其實就是毒蟲木石，如果上了當，被妖怪勾引赴宴，吃了這狐仙宴，三日之後，要不就毒發身亡，要不就得這肚漲之病而死。依貧道看來，這些鹽販當時遇到的村落，也是妖魔所設的假象，但是凡夫俗子無法識破妖魔的魔障，才會在這荒村落腳，招致殺身之禍。”
道遠從小愛讀志怪奇談，這些故事都略知一二，老想著以後能降妖除魔，揭秘天下的稀奇古怪傳聞。但是師父總說那是文人妄語，憑空之談。沒想到今天在這荒村居然能真的一睹奇術。他的心情心情剛才還是恐懼，現在居然有一絲驚喜。
道遠畢竟是少年人，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是丹陽就不一樣了，他知道如果能做如此大的幻象，這潭下的妖魔法力絕對非同小可，可能已經修行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不止。而且此地歷年屢屢有人失蹤，這妖魔修的應該不會是仙道，而是魔道。如果真的要面對一個千年道行的妖魔，憑藉他們這幾個人，不能降服他不說，恐怕更是自身難保。
捕頭王成此時是眾人裡最不安的，這義山村是他鎮上的轄區，義山的怪事已經驚擾了縣裡很久了。因為現在又有匪患，所以暫且擱置，朝廷這次非常重視，皇帝派來了八旗軍鎮壓，平叛是早晚的事，等這匪患過去，義山的怪異就是頭等大事，他本以為是些刁民作怪，其實並未真正相信有妖邪。今天聽了丹陽一番話，知道這裡確有妖魔，現在是心『亂』如麻，除不去妖魔，輕則丟了飯碗，重則『性』命不保啊。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有了閃失，這一家老小這讓他如何是好。
丹陽看見王成面有難『色』，用手捏著自己腰上的官牌，唉聲嘆氣。知道王成一定是為這樁難事發愁，他們師徒可以一走了之，王成作為本地捕快，維護一方治安，是不可能對這妖邪放任不管的。
丹陽對滿面愁容的王成說：“王捕頭，請聽我一言，此地的怪事，已經不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內了，緝兇拿盜，追贓討債那是人間之事，這鬼神之事還是少摻和為好，否則惹禍上身，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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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回答：“道長所言極是，但是屬下職責在身，這怪事方圓百里都知道，又是在我的治下發生的，縣令已經多次督促速辦，我無可奈何才鋌而走險來此打探，要是屢次無功而返，或者又像上次發生那種損兵折將之事，我這飯碗難保呀。屬下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如何是好？萬望道長大顯神通，一則為百姓除害，二來替屬下解難，事成之後衙門定當重賞。”
說罷王成從地上站起來，倒頭就要拜丹陽，丹陽趕緊起身攙住王成。對他說：“王捕頭何必行此大禮，貧道乃修行之人，理當降妖除魔，為民除害，只是倉促之間，不知這妖魔深淺，有何怪異，如若貧道力所能及，定當盡力而為。”
兩人正說間，聽到門外有叮噹作響，道遠馬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大家馬上安靜下來，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那叮噹之聲更加洪亮，而且越來越密集，眾人慢慢靠近門口，王成先動手，輕輕放下門栓，然後側著身子，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把門推開一道小縫，大著膽子，往門外望去。
此時正是子夜，整個村莊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王成看見那潭水泛起了波浪，潭心有一口泉水一樣的水柱，正在噴水汽，白『色』的霧氣不一會就慢慢變濃，在門後的眾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隨著霧氣飄遠，本來黑漆漆的荒村，突然就有了燈火，隨著霧氣的漸漸濃郁，從村裡傳出了雞鳴犬吠，甚至有小孩玩鬧，農民荷鋤的身影，栩栩如生。祠堂裡的兵丁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頭一回見這種傳說中的事，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連王cd啞口無言，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大家甚至忘了妖邪的恐懼，沉浸在這奇幻夢境一般的霧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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