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衣男人似乎並不急於殺他們, 高榮明能聽見樹林深處有厲鬼低吼,卻遲遲不曾攻向他們。他的魂魄隨風飄落零星火光,像是一束正在燃燒殆盡的煙火, 在他穿行過又一株古樹時, 煙火燃燒殆盡,他猝然摔倒在地上。
丞戎的屍體往前滾了一滾,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除去小臉煞白, 身上也沾著泥,看上去還是像她生前那麼好看。
阿拾在跌倒的前一刻緊緊將丞戎摟在懷裡, 可他傷得很重,墊在丞戎身下摔在地上,痛得如同全身骨頭都被磨石碾過,再也生不出其他的力氣,跟摔在前頭的丞戎比起來,倒是他的模樣更慘些。
留在後面的高榮明, 捂著胸口半跪在地。他的魂魄忽明忽滅,如燒成灰燼的蠟燭將將欲熄。阿拾癱在地上,朝他伸出手:“先生, 先生。”
高榮明緊閉的眼動了動, 將吊在喉間的那口氣喘出來,掀起眼皮朝阿拾那處爬。
看得出他也快筋疲力盡,那具不算強壯的身體裡不知從何處榨出來力量,支撐著他爬到阿拾身邊。他垂著眼, 伸手摸了摸阿拾的頭,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他說:“別怕。”
半個時辰之內,共有兩個人對阿拾說過別怕,第一個人說完之後便死了。阿拾還記得那時候丞戎跪在離自己不遠處,嬌小的身子因恐懼而不停發抖,眼淚將下半張小臉浸得濡濕一片,連青色的衣襟上都暈開大片的水痕。他心裡突然湧上恐懼,這股恐懼從心底直沖上雙眼,將他的眼眶都熬得通紅。
他伸手朝高榮明抓過去,但他根本碰不到高榮明的魂魄,這使得他更加慌亂,他眼中湧出淚來,顫抖著對高榮明說:“先生,我怕……”
“別怕。”高榮明緩了好長時間才有力氣說出下一句話:“我不會讓你死在我前頭。”
這句話讓阿拾的眼淚淌得更兇。
他聽到鞋底踏過落葉枯枝的聲音,眼尾餘光處晃過一抹墨黑,勾勒著雲海騰龍的暗紋。他看見那個黑衣男人停在不遠處,手裡拎著一壺酒,倚在樹幹上,悠然自得地看著他們。
阿拾慌亂地收回目光,使勁眨了幾下眼,眨去眼淚,讓自己眼前看得清楚些:“先生,你快走吧!”他想努力擠出一抹讓人覺得可靠的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我能擋他一會,我什麼都不會,死了也沒什麼可惜,先生你不一樣。”他想起在玉容樓時,偷窺過高榮明彈琴,先生廣袖流雲,十指輕撫琴絃,好似謫仙人:“你們都是神仙,神仙怎麼能死呢?”
這句話在此時聽起來,幼稚又讓人難過。
倚在樹幹上喝酒的黑衣男人聞言,握住酒壺的手微微一頓,他眼前漫開十裡血色,那些神仙身下的血湧出來,彙聚在一起,將一片江河都染成刺眼的猩紅,有個少年涉江而來,不顧身上的傷和血,撲在堆起的屍體上。
他眼底掠過複雜的神色,朝他們走過來。
阿拾看見他靠近,怕得連呼吸都窒住,帶著哭腔催著高榮明:“先生,快走,你快走啊!”
高榮明朝他笑了笑,緩緩搖頭:“沒用的。”
怎麼逃都沒用的,他們眼下沒死,全因為那個男人沒想立刻殺他們罷了,而且,他也沒有力氣再逃。
那個黑衣男人站在他們旁邊,用刀鞘勾過阿拾的臉,眸色深沉,笑道:“你這孩子有點意思。”他問道:“你倒是說說,神仙為何就不能死?”
阿拾梗住,怕得渾身發抖,根本不敢答他的話。
男人倒是沒打算要他回答,也沒再追問,眼裡的追憶歸為平靜,用手指撥開刀鞘,將刀架在高榮明的頸上。
“別怕,我不會動你們,我留著你們還有用處。”高榮明的脖頸挨在那人刀鋒邊緣,森寒的刀氣幾欲穿透魂魄,只消再近一點,便能讓他魂飛魄散。
“百年後,你會遇到一個能操控鬼魂的女人。”他眯起眼,緩緩說道:“我要你帶句話給她。”
這句話,在高榮明耳邊,同時也在朱絳顏耳旁響起。
她聽到這人低沉的聲音穿透時光傳遞而來,攜著周圍深林裡幽咽鬼語,和撲面而來的濃重血氣:“摘月崖底,萬仙飛天。”
朱絳顏看見那個黑衣男人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刺入眼前的虛無當中,在相隔百年的時空裡,跟她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