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型在地月系中修建了密密麻麻的站點。在等候室裡,看不到真正的地球,只能見到林立的陰影背後存在著一輪靜謐溫柔的藍色明暈,看到地球的月光穿過了窗戶,照在自己的身上。李明都拉長了自己的身體,抬著自己的觸鬚,他一動不動地仰望著蔚藍的弦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它們把我軟禁起來,它們把我囚禁了起來!”
他自言自語道:
“它們先是求我幫他們做一件事情,然後把我關了起來,什麼都不允許我做……現在它們想做什麼?送走我嗎?把我送到其他的時代嗎?因為仁慈不肯殺死我,所以現在要送我圓願嗎?”
他大笑,然後忍不住地湧出淚水。
唇舌在門口迴轉,聽到了這個人的笑與淚,在某個瞬間,他也想開啟門,再和李明都聊聊天,然而最終他想起了導師的命令,於是就走開了。
這片大得無際的太空中容不下一個人的哭泣。無限的空間中閃爍著在銀河與仙女之間流浪的繁星。
太空站的邊緣變得越來越亮,曙光在天際的盡頭出現。
於是那個東西,那個怪物,那個屹立不變、那個古老的又是新奇的、那個正正好好是黑色長方體的東西就同樣在曙光中出現了。
與其說是在十六億年前被人類放置在這裡的,不如說更像是它自己來到了這裡。
與其說像是一扇門,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個框。
不定型說它是無上明星,而人類卻把它叫做曆書。它站在人類歷史的頂點,用它不詳的面容俯瞰著從地球上流出的理想、鮮血、淚水、偏見和死亡。
有時,它像是一隻眼睛。這隻眼睛在偷偷地觀看這從古至今四十六億年的地球的日夜。
李明都站在由人磚砌築的地板上,彷彿在端詳著這個老夥計,好像在說——
你瞧!我又來到了這裡。
既存最早的不定型踩在了一個個人磚的一隻隻眼睛上,向著最後的飛行器走去。
人磚不知道踩在他們身上的人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它們只知道它們可以轉動著自己僅剩的眼珠,怒視著這個走過的不定型,充滿仇恨地想象每一個不定型毀滅、絕望、不得好死的結局。
這種仇恨將永不消逝,在它們的染色體一直傳遞下去,在那貫穿了八十九億七千三百萬人磚的管道中流淌。
“為什麼他無動於衷?”
肥胖的大法官站在高高的臺子上不可思議地說道:
“他應該感到痛苦,他應該祈求我們對人類的寬恕。”
戰士和工程師都已經趕赴了前線,留在這裡還有唇舌和牽牛。牽牛站在唇舌的旁邊呵呵一笑道:
“也許他已經絕望了,只一心想要前往自己期盼的天國,不管那個天國是在過去,還是將來,只要是他想要的就可以——就像……十三億年前那樣。”
藍色的火焰從飛行器的底下發出,來自前方的陽光照亮了李明都的周身。太陽正在升起,太空站的黑色輪廓就變得更加顯明。他坐在駕駛艙的中央,俯瞰著逐漸消失在自己身後的太空站,還有太空站的透明圓頂下,那站立在看庭中央的不定型們。
法官肥碩的身軀佔據了最大的空間。它的身上掛著它給自己授予的獎章。法官高高在上地說道:
“這樣也好,免得歷史在現代復活,成為我們的恥辱。”
李明都自由地張開了自己的觸鬚,現在已經不是冰凍,也沒有了束縛,也沒有控制的奈米機器能夠強制麻痺他的身軀。
他的面龐隱沒在耀眼陽光之中,目光看向了比無上明星更遠更渺小的太陽,就好像不把無上明星放在眼裡似的。
是太陽這個從六十億年前開始熊熊燃燒著的火球,至今還在照耀地球上的眾生。
飛行器已經接近了這塊黑色的板子,已經要臨到這塊板子之上了。
唇舌低沉的聲音說道:
“他終於要消失了。”
可那個時候,就在那個瞬間,李明都提拉起了自己的身體,這個既是英雄又是叛徒的身軀忽然急遽地收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