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
李明都走來,坐在他的身前,懷念似的講道:
“他們是願意一輩子做機器的機器。當時,和他們差不多,還有一批願意不再做機器的人類。”
“那怎麼能說是差不多呢?”
“我不知道。”
李明都說:
“可能是因為他們、都做出了背叛了自己的選擇。”
凌晨六點,離李明都心裡底線的時間已經很近了。他不厭其煩地再次刷了根本不用刷洗的牙,他仔細地刮過臉,他用清水沖洗。他對著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看到了一個空蕩蕩的自己。
外面的播報聲還在繼續往下說。
“它的宗旨在於,人應當有權利選擇並享受一切未來的成果,不論人變得怎麼樣,也不論未來的成果是什麼。”
李明都還是第一次聽到後面的話——
“這裡是人類世站,暫居人數一百零九人。”
他穿上太空服,仔細地調整了每一處的關節,然後戴上了球罩。
六點半鐘,丹宸號放下了梯子。李明都走在前面,遙山幾微走在後面。藍色的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背影。
神經元自動機不會阻止他們。
因為全部的太空站、這全部的結構本來就都是由神經元自動機組成的。
在閃耀著銀光的地方,人們能看到牆壁的蠕動、自殺與重生。它們在蠕動,蠕動的過程也是在向外吞噬自己的過程。兩個人就站在這無盡的機器裡,向前走去,或者說被神經元機器,被這些不定型的同族們推動著走去。
“本季度執行情況正常,生產秩序井然,無重大故障發生。歡迎來到人類世站,可以換乘火星世站、木星世站、原月球站和初景站。”
遙山幾微說道:
“莫非這裡原先是個地鐵的交通中心,負責排程各個星球間的來往?可是,為什麼還採取了播報的形式,這是特意給你聽的嗎?”
“怎麼可能?如果是給我聽的,那他們早就出來與我見面了。”李明都說,“這是給原形人類聽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李明都的話反而讓遙山幾微不知所以,感到驚詫了:
“你的意思是……人類還基本維持著虞八百年的古老樣貌嗎?”儘管出自李明都之口,但遙山幾微仍然很難相信這句話,他的想法與當初的碇客是站在一起的,“在虞八百年時期,人類就已經頻繁地採用代人這一手段,寄託外物,翱翔宇宙,分佈處理了自己的存在,怎麼可能還會拾起原來生物學的身軀?”
“生物學的身軀有什麼壞處嗎?”
遙山幾微頓了一下,說:
“衰老、病苦、孱弱、無能……卑微……不能儲存自身,也不能抵禦意外。對於現在的人類……哪怕太陽爆炸了,星球毀滅了,我們的備份仍然會啟用,在其他的星球繼續存在。哪怕銀河消失了,前線世界的真人們也能在荒蕪的宇宙中維持最複雜深微的思考,甚至在他們的思考中構建一個永恆快樂的宇宙。”
誰知李明都只說:
“那又如何呢?”
遙山幾微一時語塞。他們站在十字路口上,順著播報的聲音走去。從前方吹來了清新的微風,在玻璃似的球罩上留下了拂過的痕跡。
“那也只不過是一個階段的認識罷了。如果誠如原形所言,”李明都說,“如果真的變成什麼都可以。那麼先進或者落後,未來或者古老也都變成了一種謊言,只不過是漫長時間的一站,用什麼外質、用什麼結構,是分散式的思維還是集中式的思維,是分離的存在,還是集中的存在,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一個人有選擇權,他願意選擇什麼,在什麼階段選擇什麼,會需要像你和我一樣緊張、急促、仔細、深思熟慮嗎?”
遙山幾微猛地搖了搖頭:
“可是,不同的生理階段會產生不同的認識,這是由物質世界的特性決定的演化。如果像你所描述的那樣,選擇什麼都可以,那麼人類也會選擇集體滅絕嗎?生活在物資充裕時代的人類再也不能忍受飢餓,理解了歡快的動物就產生了對悲傷的厭倦,最卑微的動物們也不會甘願自我滅絕。你說的選擇是脆弱的,只有具備更多能力的思考體才能真正地談論選擇,因此,就算有選擇了脆弱,那這種脆弱也只不過是一個表象而已。這是一種不可逆的變化,它在一小部分會下降,會有特例,但在統計學的意義上,必然是上升的,這是生命在物質世界的揚升。”
但李明都沒有再回答他了。
他站在太空站舷窗邊上,看到了真正的月球,見到了那在百億個夜晚裡始終正對著地球的容貌。可月亮的正面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李明都忽然顫抖了一下,急忙轉過身去,按下了太空電梯。太空電梯隨之響起了介紹的播報。
遙山幾微快步向前,來到了李明都的身旁。接著,電梯發動了。周圍浸入了黑暗,顯像的裝置在數秒以後才投影了外界。耀眼的太陽出現在地球的天邊,燦爛的光華照亮了月球的正面,現出無數六角結晶的紋理。在這數以千億的晶面之中,遙山幾微看到了無數的地球。
高反射的晶體正在月球裡,就嵌在月球的表面。
未來的人驚惶地叫道: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