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秋陰摩挲著老人粗糙的手。外面吵鬧聲音越來越大,她轉過眼就看到兩個人廝打起來。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摔倒在地上,後者用膝蓋把前者的腦袋壓倒在地上,還叫他往地裡陷。其他人就從他的車子裡拿出事物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他們吃得兇猛,不過幾分鐘已經解決了這車主節約下來的存糧。包裝袋被扔了一地。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了包裝袋,伸出舌頭在塑膠紙上舔了舔。
有人瞄到了她的車,秋陰一時恍惚,她低過頭,竟是不敢出聲,也不敢幹涉。
這樣,她們好像就是安全的。
麗水好像聽不見外界的聲響,她蒼蒼的白髮輕輕蹭了蹭秋陰的胳膊,在恍惚中說:
“我的一生中曾有有好多想要銘記的人,但當他們真正死去以後,也許是我冷血……我去世的爸爸說過我冷血……他們就好像隱藏在一片朦朦朧朧的霧背後,看不清晰了。關於他們的事情,我也就是不大會去想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青年的時候,還有我第一次結婚後的時間,現在想來明明是應該快樂的,但卻覺得格外疏遠、遙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但不知怎的,幾個月前在國道的旁邊見到了你,姐姐,好像那些時光就又回來了一樣。那些活生生的記憶,原來不是我一個人老年痴呆的妄想,是真的……原來,曾經,人類是那麼脆弱,他們不會用機器、沒有義肢、也不需要代人,他們活個七八十歲就會死了。像我這樣的,好像是以前沒有過的。”
麗水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感到自己氣悶得厲害,胃裡翻滾疼得可怕而縮成了一團。秋陰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麗水忍不住嘔吐,被吐出的胃水裡融著一小塊的金屬,那是四年前改造自然胃的手術所需用到的零器件。
這一小塊金屬像沙子一樣,在車窗外的陽光裡閃爍著明亮的光。上方耀眼的晴空中,被吹散的烏雲像是年輕的姑娘剪下的髮絲,在一顆蔚藍色的巨行星的邊緣莊嚴地飄動著。
“原來,”麗水忍耐著這無處不在的彩光,“有那麼一個時代,沒有電,家屬院裡經常會停電,會停水,會突然什麼都沒有,人們要去井裡打水喝,人們要忍受一個黑暗的夜晚。”
“原來我們當初是住在一大片林子的旁邊,而不是住在地下的。我經常偷偷跑出去,大哥哥們把自己摘到的酸酸的果實分享給我們吃。我不敢吃那果實,因為老師說野果可能是有毒的。但我又想,如果只吃一個,那中毒也不會死吧,可我總是嘴饞,吃著吃著就吃完了……”
外面的騷亂稍微平靜了一點。
因為風重新颳了起來,誰也不願意、也不能在這大風中行動。
餓極的人們在車裡等待。而車隊止步不前,已經不再有人認為樓蘭或者西北軍區還能援救他們了,甚至這全部人類的世界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絕望的念頭熊熊地在剩下來的逃亡者們的腦袋中燃燒。
周圍的安靜似乎讓麗水感到好了一些。她從昏沉中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孩子尋找母親一樣摸索並抓住秋陰的袖子,說:
“還有,大姐姐,你記得我們原來其實不住在鋼鐵裡,不住在飛船裡,也不住在車裡,而是住在一種叫做磚頭的東西堆成的房間裡。它就像積木一樣,但不是由機器控制的,而是人自己堆起來的……當時,我真不理解是什麼東西把這些石頭塊粘得那麼緊呢,總是看到一點裂痕就害怕房屋倒下,總覺得自己腳底的地板是傾斜的,不是平的。”
她的耳朵嗡嗡地響著。
直到一百多年後,她仍然還對過去的那些音樂記憶猶新。
她輕輕地哼著一百年前母親願她入睡而唱的歌。
天已將暮!黃昏持續了四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太陽確實背對了地球,然而群星的反射使得地球的東方依然籠罩在一片冥冥的亮採之中。
疾病改變了張麗水的模樣。幾個月前秋陰見到的麗水依稀還能見到那點孩提時代的輪廓。然而現在的短短數日,她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眼珠被蓋在眼皮的褶子裡,她正在失去一切光彩和生氣。
“儘管我走過了那麼長的路,但二十歲以後的路,每走一步,每一次世界的變化,每一項科技的爆發,都讓我感到慌張,過去遭到的一切全部被否定,未來是一條寬敞陌生的大道。”
她在車座上想要直起自己那又老又小的身子去找自己的女兒,最後卻只能依靠秋陰的攙扶。
她和秋陰一起看到了外面閃爍的人影。
白日裡被奪取車輛的主人還未死去,他在黑夜中不安地輾轉,悄悄地挖開了埋住底盤的泥雪,碰著了自己所熟悉的引擎。
上千輛的汽車裡,九成用的是無線輸電,但一成仍然頑固的在使用油。
“不過,我想,對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來說,他們所遇到的一切才是適應的吧。”
她抬著頭,看到遠處的一輛車忽然油箱冒出了一陣黑煙。人影向著其他地方奔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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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陰屏住了呼吸。
而下一瞬間火焰從油箱中燃起,整輛車被火焰包圍,而熊熊地在冬天的夜晚燒起來了。熱風一陣陣地往外吹,驚醒了睡夢中飢餓的人。
麗水望著朦朧的紅色原野,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灶臺。灶臺是她父母的父母在地上堆砌出來的,在她的父母手裡被推倒了。
“姐姐,水水做了個夢。”
“什麼樣的夢?”
“我夢到我們到達了樓蘭,在家屬院裡走。那時候,你比我大得多,而我還是小小的一個孩子。現在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必須的,自然而然的,隨著我們成長而不斷變化……”
她說:
“我還會對現在的一切感到陌生,討厭現在的人,而懷念、懷念原來的日子嗎?我是不是也會在機器裡,享受著二十二世紀的豐饒,而像蝴蝶一樣乘著機蜂在空中飛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