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幾十年前的軍事轟炸留下的痕跡。風靜悄悄地吹著沙場的遺蹟,而它正彰顯著地球上的動物所沒有過的力量。
唐正說:
“我認識你的母親,那時候我還很小,你母親死後,我沒有再接觸過你們的家庭。但你的姐姐謝時晴是個聰穎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組織的重用,那時,我在無名基地做的是後勤兵,和她接觸過幾次,也就和謝時晴交流過你們一家,不過冬眠醒來後已經再沒做過了。”
秋陰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同時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齡人,還有更年輕又更老的人。她遲疑地說道:
“母親……你認識我的母親。那時候我的母親應該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
“鋯石……她還研究礦物?我不清楚,想必應該不只是個簡單的礦物的任務吧。她一向不待見我,我的任務與她也沒有交集。”
唐正沒有在看秋陰,他坐在大車上,望著石油基地廢墟的地方,好一會兒,他才懷念似的說道:
“你父親逝世後,你的母親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變化很大,她從原本的開朗性格變成了鬱鬱不樂,人們都說她一夜間變老了。但直到現在,偶爾我也會想起最後幾次見到你母親的場景。我一直在想當時會不會有人做些什麼,你的母親就不會那樣遺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觀的人,沒發覺到她的精神狀態的人,是都要負責的!”
唐正越說越激動,說到了最後,聲音變得悲涼。他搖了搖頭,搓著自己的手,低沉地說:
“抱歉,談到了一些沒意義的事情。”
“沒事的。”
唐正的言行讓秋陰感到困惑和好奇。
她低過頭,把已經調過的電臺音量調得更低了些。人的聲音還有車聲隨之變得非常響亮:
“母親走的時候,我還不大。我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我的記憶卻很深。”
他說:
“你記得母親的那套社會學理論嗎?”
“社會學理論?”秋陰還是第一次聽說,面露驚訝,“我以為她和父親一樣,只獻身於自然科學,對社會學的理論並不感興趣。”
“不,不,不,像她們這種聰慧的人,一旦獲得了許多知識,就會忍不住知道更多,想更多的事情,最後總是會不自覺地走出自己熟悉的領域,而跨進到自己陌生的領域去,有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觀點來。”唐正說,“比如她,她支援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對於人來說,都是一場悲劇。”
秋陰皺起眉頭,她對這種知識分子反技術的論斷抱有一種天然的警惕。但唐正說這是她母親說的,她忍不住問:
“媽媽是怎麼說的,你能給我講講嗎?……唐叔。”
大車是敞篷的,風沙不時吹在唐正的大衣上。唐正說:
“這就要說到啟發你母親的一個問題了。你的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年紀輕輕已經出過不少成果,也帶過幾批學生。當時,她問過許多人,問那些人覺得被人類圈養的牛、羊、雞還有其他一切的家畜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
“成功和失敗嗎?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了。”
秋陰知道這個觀點,這個觀點曾經大行其道,她輕鬆地撐著自己的腦袋講道:
“毫無疑問是成功的,因為它們藉由人類之手,擺脫了進化的適者生存的那種鬥爭……它們的日子比起野生動物變得好過了很多,不論數量、後代可能都遠遠超過原本野生自然演化的結果。哪怕談及基因庫的留存,或者個體的平均壽命,或許都能高過野生。”
“是的,謝博士也欣然贊同這一點,她認為在進化論的、從整個物種存在與延續的意義上來講,從宏觀的衡量來看,從任何一點來看,被人類所馴養都是成功的。接著,她往往會再問一個問題,如果讓你,讓人類變成這樣的牛、羊或肉雞,你願意嗎?”
秋陰感到了遲疑:
“也許有些人願意,但我肯定不大願意。”
“沒錯,這就是人、憑藉自己的大腦和本能所給出的最直接最直觀的觀點。我們不知道牛羊願不願意,但我們知道我們憑人類的那點本能肯定是不願意的。這個觀點與我們所賦予給牛羊的物種成功顯然是背道而馳的。從中是否能發現,個體的幸福,哪怕是所有個體各自的幸福,與整個物種的成功相比較,也決不能是一概而論的……”
秋陰一時恍惚。唐正則懷念似的繼續說:
“接著謝博士就說該談談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了。一萬年前發生了那麼一場農業革命,它徹底改變了人類原本以採集狩獵為主的生活,讓人類的社會邁入了一個地球上所有的動物都不曾有過的嶄新的紀元。這個嶄新的紀元,燦爛光輝,謝博士欣然贊同,並說,它對於人類的整體確實毫無爭議是偉大的,那麼,它對於個人的幸福有所提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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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正頓了下。秋陰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他沉聲說道:
“謝博士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首先,從僵硬的宏觀的平均壽命的指標來看,農業革命對平均壽命的影響不是立竿見影的。從同樣宏觀的人口的指標看,農業確實是讓人口發生了大爆炸,讓人類的數量前所未有地增多,變成了過去數百萬年的百倍千倍,它是那麼偉大,生產了一大批數不清的過多的糧食,從而成功地……用它價值的剩餘供養了一大批前所未有過的統治者、地主、奴隸主、官僚還有祭祀和僧侶們,讓酒池肉林,讓一心祈禱的生活變成了可能,以數百人上千人的生命和疲憊作為代價使得巍峨的建築、光輝的教堂、雋永的金字塔變成了現實。她說從此,那些採集者們的生活變成了農奴的生活,而狩獵者們的生活則變成戰爭的生活。超過千萬的農奴在烈日下日夜不停地勞作,並且培養他們的孩子,繼續為了烈日下的農作,然後在必要時,老老小小化為戰士,投身於前所未有的戰爭規模之中。這樣殘酷的戰爭在數千年來消滅了數以千萬的人,讓上億人流離失所,讓大爆炸的人口幾度萎縮。由於食物來源的單一和人口的極度膨脹,旱災、水災、雪災還有其他一切自然災害的威脅變得比過去更為可怕。不過她說在偉大的農業革命中,精英們的生活倒是沒有太多的跌宕變化,只有極少幾次,會摧毀大部分精英貴族們的優渥。好在現實是公平的,對於農奴們到底還是有補償的。因為一代代精英們那些生得太多的子孫到底還是會變成農奴,來填補在戰爭和奴役中死去的農奴的空缺……”
聽到這裡的秋陰忍不住大聲道反駁:
“母親怎麼會有這麼反智的想法!”
但說到一半,她不再言語。那時唐正沒有繼續說話,麗水和那老頭小聲地在談論些什麼,秋陰沒有繼續聽見,藍天中的白雲悠悠流轉。太陽西斜,暗黃色的陽光輕輕地照耀,她突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才在回憶中想起的母親的那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