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這麼多年以來,東方長空不記得他們吵過幾次架。早年是因為他治軍過於嚴厲,進而衍生出衡堡內的人事問題——畢竟堡內的家臣與僕役都有兄弟或兒子在他的軍隊裡。
後來則是因為孩子的問題。
其實東方長空也知道,這次恐怕很難像過去那樣,床頭吵,床尾和。
蘭蘇容當晚就負氣離開天閣,去晴園和兒子一塊兒睡了。
他也發了脾氣,覺得她完全把他想成冷血的混蛋,難道他就好受嗎?
東方長空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九年來頭一次,而且一旦開戰之後恐怕他不習慣也得習慣,想到就覺得悽涼。
又不是隻有兒子和她分別,他也是啊!這女人真狠心!他翻身賭氣想,不就不跟他睡嗎?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在外面也都一個人睡!
可閉眼半天,身邊空蕩蕩的不習慣,妻子不聽他解釋,不理會他的軟言勸慰,紅著眼負氣離去的舉動,更是讓他掛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多久,終於受不了地起身,沒穿上外衣就向晴園而去。
他來到窗邊陰影處,屋裡點了一盞燈,他可以看見她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看著沉睡的孩子,偶爾抬手抹去頰畔淚水。
她身上還穿著白色素服。她無法給最疼愛她的長輩送終,如今還要與兩個骨肉分別。
而他,說絕不讓她受委屈,發誓要讓自己成為她的靠山,卻也既將遠徵,在未來最黑暗的日子裡,她最重要的人都將離她遠去。
他對她好殘忍。
他默默看了許久,直到她終於吹熄燭火,他才黯然離去。
東方長空盡可能試著勸慰妻子,希望她明白這是他思考過後最安全的手段。
“寒夜子前輩所在的海域在夜摩國國境內,大燕任何勢力都不會想和夜摩國水師為敵。而要論學識,論武功,論博學,天下人亦對寒夜子前輩推崇備至,多少名士渴求得到老前輩指點卻無果,前輩曾答應過我會收霽月和朝陽為徒,原本十歲才要讓他們離開去拜師,現在只是提早罷了。”
“我從沒答應過讓兒子離開龍謎島去拜師!”
“東方家的男兒都要有武學師父,他們兩個也不例外。”
“但是你們兄弟都是在島上拜的師,為什麼霽兒和小陽必須離開島上?”
“憑寒夜子前輩的才學和武功,他不需要投靠龍謎島,他自己就能成為江湖中黑白兩道人人敬畏三分的勢力。我們東方家一直以來對所有武學師父的態度就是絕對尊重,你以為為何豔火嚷著不想再學一劍絕命老前輩的功夫,爹難得對他大發雷霆嚴懲,是為了什麼?要拜入每一位師尊門下,就絕對要遵守他的規矩,否則天下還有哪位真正有實力的英雄好漢願意把一身所學傳授給我們?一直以來那些能人異士願意到龍謎島尋求庇護,就是因為我們對他們有足夠的敬重。”
“我只要他們平安長大,做個腳踏實地的人,不需要拜什麼了不起的名師!”
“我也只要他們平安長大,但是這場戰爭,我輸不起!”輸不起。這是他最沉痛的剖白。
一旦開戰,島上的軍力無法再如過去嚴密,最惡劣的情勢就是他們連龍謎島都失去,一旦決定開戰,他就必須做好準備面對這個最無力的結局。但他其實有些卑劣地把腦筋動到了夜摩國水師頭上,想借夜摩國強大的水師保護他的。
女皇表姊明白他的心思,必會成全他,他的兩個兒子在那片海域會很安全。
他不是什麼戰場上的英雄,他只是個輸不起的父親,就算會失去龍謎島,也不想失去兒子的父親。
蘭蘇容盈滿淚水的眼,直直地看進丈夫眼裡,啞了,喉嚨緊澀而絕望地啞了,只能背過身去,無聲地收拾自己的心碎。
她還是無法諒解他。
如果早知道要送走兒子,為何他依舊這麼冷淡?連屬於父親的懷抱與陪伴也吝於給予。
他們冷戰了半個多月,最後,兩個兒子在蘭蘇容哭得傷心欲絕之下被送走了,在港口時,她抱著兒子哭泣和心疼地叮嚀著任何她想得到的瑣碎小事,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真是個冷血的父親。
也許他真的冷血,才會無視想要上前抱一下兒子的沖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在遠處看著,盡管雙拳握得死緊。
蘭蘇容一直站在港口,也許她會一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海天一線間。
但她倒了下來,像一片枯死的,凋零的葉,輕若飄羽地在他瞬也不瞬的凝視中倒下。
東方長空比蘭蘇容身邊的人更早有動作,他箭一般飛奔向妻子,抱起臉色蒼白的她直奔梁大夫的院落。
因為勞累與哀傷過度,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第三個孩子,他要所有人瞞住蘭蘇容,他們雖然怨他冷血,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那天晚上,是東方長空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躲在黑暗中,哭得衣襟盡濕,心傷得不能自已。
可憐男兒有淚不輕彈,東方長空越是裝作冷酷,堡裡上上下下就越不諒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