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下策
直隸的某座民宅內, 幾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團團圍坐,低聲交談;門外是肌肉虯結的壯漢層層守衛;再往外的夾道上卻是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異常。校花的全能保安屋內坐著的, 正是剛從炎朝叛逃的首輔張雲亭等人。他們幾位歷經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皆不動聲色, 以省親祭祖為由, 將家眷分批送出京城, 而後挑動流民, 裡應外合, 趁亂逃離。當然,如此匆忙,居於京城的旁支是顧不上的;呆在原籍的,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會不會趕盡殺絕了。
在座幾位皆是直隸人,彼此聯絡有親,在陳朝朝堂上便常常同進退。鄉黨乃朝堂極為要緊的力量,先前朝堂由江南黨把持,卻是張雲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爾的青眼, 直隸黨才在炎朝強勢崛起。而先前的江南黨則是主力撤回南邊, 擁立了竇向東。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黨殘部更被打壓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訊息,留在京中當炮灰的,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張雲亭爬到了內閣首輔,也不過是面上光鮮。炎朝畢竟是異姓王朝,實際掌權的乃幾大家族,便是伊德爾都難隻手遮天。想當年,江南黨在朝中何等跋扈,與國同長的眾勳貴都要避其鋒芒。直隸黨卻似個擺設,休說實權,面子都不曾掙得幾分。
張雲亭和聶童蒙好賴入了閣,在伊德爾的抬舉下,姜戎權貴不好太放肆。歐鳴謙等六部尚書,頭上硬生生壓了個左尚書,部中全無說話的餘地。漢臣忙著拍左尚書的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時到賬,簡直豈有此理。
當年他們投降,全因姜戎鐵騎橫掃華夏,勢不可擋,便是竇向東在南邊稱帝,亦是秋後的螞蚱。在炎朝再憋屈,總是站住了腳。能經過科舉廝殺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個不是博學之才?哪個又不知兩晉南北朝時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權必定落回漢臣手中,那麼誰的根基深厚,到時候朝堂便是誰的地盤。就如當年的江南黨一般無二。
張雲亭等人的判斷說不上錯,竇向東確實不敵姜戎,接壤的江淮頻頻告急,都城應天甚至險些失守。但,萬萬沒料到,橫空殺出個管平波,南北形勢驟然僵持,應天大捷便是給張雲亭等漢臣一聲洪亮的警鐘。
可在那時,炎朝漢臣們沒有聽見。他們以為,勝敗乃兵家常事,賀賴烏孤中計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麼。竇家畢竟是水匪起家,戰鬥力不可小覷。便是炎朝主力,當年攻打陳朝,不也前前後後準備了小二十年麼?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內全面土改,炎朝的漢臣更是幸災樂禍,尤其是南北兩邊勢同水火,沒少作詩填詞嘲諷他們跪在女人腳下;鄙夷梁朝踐踏三綱五常,管平波那婦人肆意妄為,枉顧物議沸騰,只看她哪時去做萬民的刀下亡魂。
嘲諷在甘臨被冊封太子時達到了頂峰,炎朝漢臣可謂是妙語連珠,廣發詩集與文章嘲笑被打成喪家之犬的江南舊族。而以林望舒為首的江南文壇心灰意冷,閉嘴不言,北方漢臣從此愈發得意。
誰料世事無常……
張雲亭重重的嘆了口氣,嘴裡的話卻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伊德爾不顧百姓生計,謀奪田産以肥姜戎,誘發天災,實乃作繭自縛。”
前次輔聶童蒙搖頭晃腦的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異族野蠻殘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養,合該替他們尋條明路才是。”
吏部尚書易含章、兵部尚書歐鳴謙等紛紛點頭,跟著走完了唱高調的套路,才開始談正事。
張雲亭問歐鳴謙:“起義軍現有幾何?”
歐鳴謙答道:“光是直隸,就有五萬之眾。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縉紳主動獻錢獻糧,盼我們驅逐韃虜,匡扶漢家江山。”
易含章皺眉道:“百姓目光短淺,恐被狗賊哄騙,與我們作對。”
歐鳴謙嗤笑道:“泥腿子懂個甚?姜戎手段殘暴,日常欺壓良善、奪人妻女,多年來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誰不懷念陳朝舊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響應。”
經歐鳴謙提示,易含章瞬間想通了關節。百姓不識字,難知道均田令,而戎漢兩族積怨已久,只消使人與他們說說陳朝時的好處,舊年被欺壓的記憶立刻便挪到了姜戎頭上,只剩粉飾過的美好。再則,賦稅陡然加重時,恰是姜戎叩邊,朝廷增發軍餉之故。如此一來,陳朝最後的生靈塗炭,皆可推給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尋著了沒有。”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為了保護自家田産這等事,決計不能說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張雲亭提出的“匡複漢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傳達的“耕者有其田”。
同時,長期維持團體是艱難的,不單有經濟上的壓力,還得樹立共同的理念,否則便是一盤散沙,不堪大用。此時聚集來的烏合之眾,面對糜爛的陳朝都未必有戰力;對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戰速決。因此,還須得有塊招牌。伊德爾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為大單於理所當然;管平波穩打穩紮至今日,養活治下數以百萬計的人民,坐擁天下最能打的軍隊,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張雲亭等人,區區幾個文臣,不抬出個前朝宗室來,根本無法張嘴說話。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爾登基時,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尋去?不過自古以來起義軍拿來的招牌實錘的少,注水豬肉的多。魚腹藏書都能耍幾萬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隨便弄個像模像樣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