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有親軍開道,內侍們躬著身,為這一行天潢貴胄舉著傘。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內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濕了,接過傘,說了句:“你退下吧。”然後對朱昱深道:“兒臣從前聽母後說,舅父這一生慕逍遙,從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題字,都寫一句‘滿天星鬥人睡也’。蘇大人來跟父皇致仕,兒臣還以為舅父要與他一起遠離廟堂,沒想到舅父連致仕兩個字都沒提,頭一個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兒臣也覺得困惑,這幾年受教於舅父,直覺他不喜這朝堂拘束,慣愛自在,可臨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麼。”
“誰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與沈青樾共事了這麼多年,深知一點——沈青樾這個人,永遠不能小瞧了他。”
當初他目下無塵,朱沢微將他貶去太僕寺養馬,原以為他會不堪受辱,沒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來,暗中轉馬幫朱南羨奪取帝位。後來晉安帝駕崩,沈蘇一黨潰敗四散,原以為他會與蘇時雨一樣傷心欲絕,一心求死,沒想到他回宮後,只一夜時間便強忍下悲憤,嬉皮笑臉地留了下來。以為他這輩子慕逍遙,喜自在,去年冬,蘇晉來與朱昱深致仕後,朱昱深對沈奚道:“朕不強留你,你也可以走。”誰知到末了,沈奚卻搖頭:“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裡不是一樣?懶得動了,這輩子留在朝堂罷。”
朱瑄與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說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這個人,朕原以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對他而言,逍遙二字,也有不同解罷。”
一解身逍遙,二解心逍遙。
柳昀與蘇時雨有遠志,有才幹,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聰明裡,一輩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為民生,為天下的抱負呢。
罷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眾人行到朱雀街外,來到一方高五丈,寬兩丈的石碑前頓住。
朱瑄嘆道:“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蘇大人參倒三叔朱稽佑,為天下仕子義士請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嘆兒臣在南京住了數年,若非隨父皇出征,便身居宮中,直至今日,還是第一回見。”
功德碑靜立雨中,氣勢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極為機警,上前道:“稟陛下,臣聽聞陛下要與十王爺,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過來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細丈量過了,將功德碑從地基裡拔起,需耗費兩日,陛下若欲將功德碑遷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開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將這麼大一塊石碑帶去北京,一路耗費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個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義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點頭,“眾人都說,而今盛世承平,猶如‘貞觀再治’,但這盛世,也離不開治世能臣。百姓說父皇類貞觀大帝,何不如當年唐太宗在長安建淩煙閣,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過話頭:“昔唐朝太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上,一列趙國公長孫無忌,二列河間王李孝恭,三列萊國公杜如晦,四列鄭國公魏徵,五列梁國公房玄齡……而到了父皇這裡的功臣錄,則該是第一內閣首輔柳朝明,第二戶部尚書沈奚,第三左都禦史蘇時雨了。”
“不對,皇兄偏心。”朱瑾道,“兒臣以為,論政績,蘇大人其實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嘆,“可惜蘇大人不願做官了。”
朱瑄亦遺憾點頭:“是,昨日我與瑾兒去府上拜別,聽蘇大人說,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數轉交給了柳大人,明日便會離開南京城。”
蘇晉致仕後,左都禦史的職務又空了出來,眾臣原以為朱昱深會自後輩禦史中提拔,誰知朱昱深卻道:“柳昀,你曾任禦史逾十載,左都禦史一職,朕一時想不到合適人選,你便先擔著罷。”
想來也是,這個職務太重要,滿朝上下,除了柳朝明與蘇晉,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問:“父皇,您會效唐時太重,建淩煙閣,築功臣碑麼?”
身後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離開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貞觀起,迎來百年盛況,天下承平,萬國來朝,以至於後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貞觀。但玄武門血流成河,李世民殺李淵李元吉,誅殺李元吉五個兒子,也隨著這個盛世被銘記在了青史與後人心中。
後世提起盛唐,說無可企及的繁華,無語倫比的尊榮,到末了,也會嘆一句凋敝後的瘡痍,皇權背後的骯髒,提起貞觀帝唐太宗,說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卻也要替他奪位弒兄的殘忍,屠戮親人滿門的惡毒。
可青史之所以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效仿也罷,不效仿也罷,這個盛世,終究是自己的,是當下萬民的。
而是非功過,且留待後人評說。
雨勢漸漸歇了,朱昱深看著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說吧。”
雨水當真已細了很多。
蘇晉等在都察院中,看著自簷頭滑下的雨,在心裡辨著時辰。
守在一旁的禦史為她換了第三回茶:“蘇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趕回不來了。”
禦駕遷都在即,前兩日,太僕寺卿的整理行裝,在後院裡挖出一箱金子,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僕寺卿連夜潛逃,在白屏縣的宅所被緝拿,太僕寺卿位居四品,茲事體大,柳朝明今日離京,正是為此案而去。
其實柳昀正式接替左都禦史一職,應該是遷往北京後,如今還在南京,此事應該由蘇晉料理。但蘇晉明日就該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蘇晉便走不了。
而蘇晉到底是晉安舊黨,與朱南羨糾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