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抬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
“你是嫡皇子有什麼用?你無權無勢,不過依附於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將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財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著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麼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死了。”
她頓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空茫無著,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蔔。”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著蘇晉,又看著沈奚:“為什麼?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
蘇晉只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裡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裡後,幫他守好這份基業,執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爾茫然地看著蘇晉,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作堅強,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禦史,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我沒有領過兵,也沒有執過政,我去了那裡,該幹什麼該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去了那裡頭十日,什麼都不要做,先認人,認得明白徹底,切記,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
“窮之以辭,以觀其變;明白顯問,以觀其德;遠使之以觀其不二;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識之士請教。南昌巡按禦史是我的人,你若實在陷於困境,可求助於他,但你不能依賴他,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否則你便無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無法幫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業,因為那裡的百姓與將士們臣服的是‘朱南羨’這三個字,而不是旁的任何異姓人。”
朱旻爾垂著頭,揪住蘇晉袖口的指節緊握發白,他強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將手鬆開,眼淚卻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馬車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開車簾又問:“蘇禦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後,能給你們來信嗎?”他的語氣近乎懇求,“我只想報個平安。”
隨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朱旻爾的臉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著暝色看著,一時竟有個十分荒唐的念頭,他想,這會不會是那個曾容他縱他的東宮,在日後的歲月中,唯一能活下來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兩步:“你若真要來信,不必親自送,交給南昌巡按禦史,他會把信送給蘇時雨,但你切記,不必再給沈府來信了。”
朱旻爾張了張口,似乎想問為何不能給沈府去信,可是車馬已轆轆繞過巷口,再不見沈奚與蘇晉的身影了。
天邊霞色漸收,一輪明月自雲端若隱若現,沈奚在朱旻爾走後,彷彿被人抽了脊樑骨一般跌坐在門檻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著沉沉暮色,幽暗淚痣凝成悲憂:“我怕是要不好了。”
蘇晉明白他的意思。
朱憫達身死,朱南羨落難,朱旻爾出逃,東宮一夕之間落敗,那麼眼下即將把大權握於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該是沈家,因為沈家這股勢力在,就意味著東宮尚有絕地反擊的契機。
若她所料不錯,今日沈拓入宮後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衛扣下了。
沈奚雙手搭在膝頭,緩緩地道:“不止我父親的緣故,還有錢之渙身上貪墨稅糧的案子。我現在懷疑,他們趁我分神東宮無暇他顧之時,利用這樁案子擺了沈家一道。錢之渙致仕,應當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們更利用了此事將罪名一併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則,若無把握將沈府連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刑部尚書扣留於宮中。”
沈奚說著,慢慢抬手撐起額頭。
他想試著再想想,想想他們會如何利用錢之渙對付他,對付他的父親。可是自昭覺寺出來後,他的思緒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處想,便會瞧見那抹開在沈婧身上殷紅奪目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