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是辰時自宮門守衛那裡奪了馬,一路往昭覺寺去的。
各軍衛兵馬都有自己的安排, 他這麼做實在不合規矩, 奈何承天門幾個守衛追在後頭喊了半晌, 他就像沒聽見一般。
後來戶部兩個主事追出來,聽守衛說了情形, 搖搖頭:“方才不知怎麼,沈大人像是想到什麼, 突然間就跟瘋了似的。”
這是年關節還未開朝期間, 各衙司只安排一兩個人值勤,以防有緊急公務。
更早一些的時候, 戶部這兩名主事正坐在公堂裡閑磕牙, 看到沈奚來了, 便把沏好的茶給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問:“沈大人,錢大人致仕這事兒,您聽說了嗎?”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聲。
另一名主事就道:“錢大人怎麼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時還說,等開年聖上南巡, 他要討個旨伴駕,親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麥收成。”
沈奚聽了這話就愣住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聖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時,在宮前殿案子發生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退位。
可以說, 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幾乎是在年關節前, 蘇晉彈劾朱稽佑之後臨時起意的。
昨日沈奚還在想, 朱沢微之所以設局害死錢煜,是因為他想讓錢之渙心灰意冷,致仕返鄉,這樣朱憫達登基以後,便無法透過錢之渙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回鳳陽整兵。
可現在看來,錢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設計的,因為他那時並不知道朱憫達即將登基,高枕無憂的他為何要平白寒了戶部尚書的心自斷一臂?
因此,錢煜之死的目的,並不在逼迫錢之渙致仕。
那麼,只能在羽林衛身上了。
利用害死與七王有瓜葛的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讓朱憫達親信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衛——蘇時雨在雪地上寫下“什麼都是假的”的時候,便已猜到這一點了。
可是他們,卻因為羽林衛冬獵時的忠心護主,因為接踵而至的錢之渙致仕,將注意力放在了後者身上。
是誰,讓錢之渙在這個時機致仕?是誰竟設局障了他的目?
沈奚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深想了。
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只給了他一日去思量,那麼羽林衛大約就要在這一日之內動手了。
他倏爾一下站起身,往東宮去的路上,他一直盼著是自己想錯了,盼著奶孃臨終時那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
可嘆沈青樾從來一步百思運籌帷幄,臨到此時了,竟開始心存僥幸。
他還未到東宮,就看到宮裡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來,臉上隱有慌亂之色:“小沈大人,東宮怕是不好了。”
沈奚愣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聽得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出了什麼事,你說。”
“冬獵過後,羽林衛抓來兩個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讓羽林衛關在暗房裡細審,可是今早雜家去送飯,那兩個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頓,有些慌張地道,“雜家已查問過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崢伍將軍派兩個羽林衛去審過那兩名活口,其餘再沒人進過暗房了。”
宮闕高閣遮住光,在深長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
他的話說完,就見沈奚站不穩似地後退了一步。
他慢慢地點著頭,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裡退去,然後他驀地回轉身,彷彿連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宮外狂奔而去。
方才的僥幸與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碾成齏粉。
羽林衛一定是有異心的,否則他們不會殺那兩名暗衛,他們一定是怕有人從這兩名暗衛口中問出什麼。
而他們既然敢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殺了這兩名暗衛,說明他們不再畏懼朱憫達的權威了,說明他們今日一定有異動了。
沈奚知道,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還有更晦如夜的謀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沒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緒,心中幹幹淨淨只剩一片荒涼。
他想,他今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再堅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攔皇輦,哪怕讓車輦從自己身上軋過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誰,不知被誰,這麼一時障了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