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朱憫達想,他該信青樾的。
殿外整軍的腳步聲好像微雨聲,若自己在誦經,必定是聽不見的。
朱憫達似是不經意,打落了手中經文,跪在殿後的梳香想起身幫他拾起來,朱憫達搖了搖頭道:“本宮自己來。”
然後他端著燭臺,拾起經文時,透過模糊的紙窗一看,外頭羽林衛的佈防果然較之先時不同了。
朱憫達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後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兒一臉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卻已有傷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雖安於現狀不願多思,但也是明透聰穎的。
朱憫達沉默一下,對沈婧微一搖頭。
他鎮定地走到佛案前,將燭臺擱在上頭,拾起一旁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顆綠松石製成的,朱憫達將它緊緊握在手裡,用力左右一扯,繩絲崩斷,瑩綠的念珠迸濺彈出,嘈嘈切切滾了滿地。
這響動頃刻驚動了殿外的守衛,伍喻崢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進來:“殿下,出了何事?”
朱憫達沉了口氣,淡淡道:“沒事,念珠斷了。”
他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衛在等,等他念誦完十如是,殿宇裡的僧侶都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便會動手,因為這樣便沒有人能目睹他們的惡行。
他只剩這麼一刻了。
朱憫達冷眼環顧四周,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給本宮撿珠子?”
端坐於兩側的僧侶連忙跪了滿地去尋念珠,朱憫達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間,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裡有濃濃的傷色,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隻小小的,圓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身,一隻手牽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隻手來牽朱憫達。
朱憫達苦澀一笑,抬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後冷聲斥道:“亂七八糟像什麼話?梳香,你扶太子妃與皇孫去一旁耳房裡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著他,須臾明白過來。
她當下將朱麟抱起,穩著聲線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們去歇息。”
朱憫達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轉回臉,努力不表現出一絲異樣。
他知道耳房上頭有一個高窗,沈婧聰穎,她該知道在什麼時機離開最好,她會護麟兒的周全。
滿地一百零八顆念珠,數十人幫忙拾撿,湊齊也不過片刻。
一名僧侶用絲線將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憫達面前時,朱憫達想,這一刻來得真是太快了。
他鎮定地接過念珠,然後抬手猛地推開殿宇的門。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開的殿門傾灑而入,將他一身朱紅繡金龍紋的袍服照得雲紋湧動。
朱憫達邁步而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掃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陣待命的羽林衛,冷笑一聲:“怎麼,這就要反了嗎?”
他負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長矛交叉架於他身前,擋了去路。
前方,高立於馬上的伍喻崢垂下眸子:“對不住了,殿下。”
春光傾斜於前,蒼穹高高在上,四下裡湧起無盡的寒風,就像是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攪弄著,翻覆著。
朱憫達聽到這一聲“對不住”,忽然覺得累了。
他想,沒什麼好對不住的,這一生,不過是成王敗寇。
沈婧與梳香從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後院的高牆與廟宇間的牆隙。
她二人帶著朱麟躲在這牆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衛往前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