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後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迴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麼,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盡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迴廊了,身後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願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麼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麼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現他所有深埋於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慾”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彷彿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裡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裡。你這麼好的資質,他怎麼捨得不要。”
柳朝明眼裡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餘,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
柳朝明聽到這裡,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後在我這裡,你不必掩飾自己。”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幹戈,征伐戰亂,民生剛穩固一些又要墮於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麼,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麼?”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裡的機鋒:“‘就算’?甚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