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硃色的,唯牆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並肩自墀臺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臺,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怎麼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嘆。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並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後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嘆。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禦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禦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裡看花的表象。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說還是受人所託,然而孟良收下他後,竟意外發現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後,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麼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裡暖著。
孟良說,後來柳昀醒來,就自懷裡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麼,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禦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禦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禦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麼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