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當日她為了讓阿婆住得安心,便請她為自己納了一雙鞋墊。
蘇晉緊緊地將這鞋墊握在手裡,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決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劉義褚與孫印德仍吵得不可開交,蘇晉站在堂門,輕聲喚了一句:“臯言。”
然後她問:“阿婆怎麼沒的?”
周萍聽了這話,目色中的憤懣忽然化作無盡的哀楚,張了張口,啞聲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個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我本已留了個心眼,還問她可是出了甚麼事,她說她只是想元喆了,沒想到後來……”
“沒想到後來,阿婆直至傍晚都沒回來,我和臯言這才著人去找,卻在淮水邊找到她的屍體,撈上來時,人已泡漲了。”劉義褚接著道,轉頭盯著孫印德,終於遏制不住怒意道:“我與臯言本已為阿婆置好棺材,姓孫的竟不讓我們把阿婆抬回來,強命著衙差在城外找了個地方匆匆扔了,把我與臯言綁了回來!”
孫印德厲聲道:“你還想抬回來?也不怕旁人以為是咱們衙門鬧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屍荒野?”蘇晉冷目注視著,寒聲道:“孫印德,我將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幫忙照顧,只求你能積點德,不管不問便好,你以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過頭來就是這麼積德的?”
孫印德怒喝道:“大膽!你小小從八品知事,竟敢對本官頤指氣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蘇晉冷笑一聲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樣,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錄上再添一筆,我倒是想問問孫大人,到底有何臉面告訴阿婆,許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該死的?”
孫印德道:“蘇晉,你不要信口雌黃,許元喆是皇上親下旨點名道姓的亂黨,憑你一口一個冤屈,足以叛你忤逆聖上,千刀萬剮不足以贖罪。”
蘇晉振袖負手,平靜又堅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為公允二字犧牲的貞臣義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縱有人背後作祟,縱皇天不鑒,鮮血四濺或可一時障目,卻遮不住天下蒼蒼民悠悠眾口,終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會重現天日,反是你——”
她向孫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雙眼,痛斥道:“你身為父母官,上愧於蒼天,下負於黎民,貢士失蹤,你怕得罪權貴不允我查;仕子鬧事,你避於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問責結黨投誠七王,設局險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宮之中尚有義士斃於刀下九死不悔,你卻在這計較一個自盡的老嫗會不會汙了你的清白?你還有清白在麼?實在靦顏人世,行若狗彘!”
孫印德聽到最後一句,暴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這麼跟本官說話?!不要以為你背後有左都禦史,有十三殿下護著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以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現下就去都察院投狀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動得了本官!”
蘇晉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懲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說著,她徑自繞開孫印德,往衙門外走去。
孫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過區區知事,本官看你還能掀起甚麼風浪。難不成還能爬到本官頭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過幾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蘇晉腳步一頓,回過頭來道:“那就給孫大人賀喜了,另還盼著孫大人記著,無論你用何種手段,爬得多高,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脆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蘇晉覺得自己一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而堅定。
幼時家破人亡的不忿與不甘在見識過世態炎涼宦海浮沉後化作烏有,只剩滿心的悵悲與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構陷,也僅憑了求生的意志,一步步從死人堆裡爬出來。
如果說從前的執著與奔波只是為了心中的情與義,那麼今時今刻,彷彿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墮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見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說,暗夜行船,只嚮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樹,哪怕會螳臂當車。
蘇晉守在承天門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見柳朝明的轎子從裡頭出來。
蘇晉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攔了轎子。
安然命人停了轎,柳朝明走出來,看了眼蘇晉,屏退了轎夫。
是日暮黃昏的天,有風吹過,夾道兩旁荒草蔓蔓。
蘇晉雙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著眸道:“懇請大人,收時雨做一名禦史。”
柳朝明本想拒絕,卻在她的眉間看到了異乎尋常的清晰與決絕,話到了嘴邊,化作一句:“為何?”
蘇晉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兩種結果,一則,死;二則,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靜靜地看著她,輕聲道:“本官是問,為何要做一名禦史?”
暮風拂過,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
“今生今世,此志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