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麼,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言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麼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禦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閑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後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注3)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言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盡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鬥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嘆。
晏子言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盞置於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言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
她原認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現在看來是她錯了——若一個人縱然一身枷鎖亦能坦然無悔,當是名士無雙。
行刑隊走到正午門外已不見身影,朝陽初升,沈奚不知何時提著杏花釀也來到軒轅臺,輕聲問:“他方才,可有留話?”
蘇晉點了一下頭:“少詹事說,與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來世,願為知己。”
沈奚看著遠處矗於在長風中的巍峨宮樓,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彎身拾起被晏子言置於地上的酒盞,斟滿一杯杏花釀,對著宮樓無盡的風聲處遙遙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蘇晉作別了沈奚,往承天門而去,心中不斷想著晏子言最後的話。
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閑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做一名禦史,當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嗎?
得到宮門處,身後忽然有人喚了一聲:“知事大人。”
是京師衙門的趕車的雜役阿齊來了。
阿齊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來了,劉大人讓小的在承天門這等您——”
蘇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沒等他說完,跳上馬車打斷道:“是出了甚麼事?”
阿齊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關。”
蘇晉腦中像是有甚麼東西轟然炸開,她不再說話,當即一揚韁繩,打馬揚塵而去。
退思堂內團亂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臉烏青,被兩名衙差死死制住,卻依舊目眥欲裂。
孫印德臉上也掛了彩,聽了這話,“哼”著冷笑一聲道:“跟本官有關系麼?老太婆不知從哪聽來的她孫子舞弊被抓,一直纏著本官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說句實話。再說了,陛下的聖旨早就下來了,她的孫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著也是拖累,本官說的不對麼?他孫子該死,讓她跟著她孫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連一向圓滑的劉義褚也是滿臉鐵青,手中的茶盞幾乎要捏碎了去:“孫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你這麼告訴她,跟攆她赴死有何區別?”
孫印德輕蔑一笑道:“攆她赴死?她投河自盡,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說甚麼?”
蘇晉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問道。
然後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滿目悲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劉義褚,驀地折轉身去,亟亟趕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離開時,更要幹淨一些,大約是元喆的阿婆為她收拾過了。
桌案上放著一雙鞋墊,是阿婆比著她靴子的大小為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