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原本是生活在附近的村落裡,剛落地就沒了爹爹,她娘親只得一個人帶著他,沒想到過了幾年的饑荒戰亂接踵而至,他娘親也死了。這孩子從此就跟著乞討的流民輾轉於平川。他小時候爹孃請人給算過命,是個命裡有貴人的命數。當時給他算命的老瘋子瞎了一隻眼睛,一身衣服破破爛爛,扔進乞丐堆裡就找不著影子,靠手中那一串生了鏽的銅錢坑蒙一些糧食。大抵老騙子餓極了,拉住孩子的袖口,“這孩子命中有劫難,但會遇到貴人啊!好面相啊。”
老先生一身髒汙,像是幾輩子沒洗澡那樣散發著奇怪的氣息,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毛毛那時候縮在母親懷裡,他不明白這老乞丐的眼睛為什麼亮,後來幾經流離之後,毛毛終於明白了,但凡從死亡邊緣走過一遭的人,看見希望都是這個樣子。老騙子歪打正著,毛毛乞討的第四年裡,他遇見貴人了,那時候一群流民被烈日曬得奄奄一息,聚眾在城外躺著,有府兵把守的地方並沒有那麼好進去,流民們也不抱希望,能不能活,看天。
貴人,就是從那門裡出來的。秦文嶺那時候也不過年過三十,面上看起來是個尋常儒生的樣子,可毛毛看見她第一眼,就覺得她比尋常人好看。這位好看的大人命令人將這一群流民放進城中,安置了一批小木板房子,他們好歹算是活下來了。毛毛那時候已經七歲了,卻瘦小地像是五六歲的孩子,一群人往城裡沖,他被人推倒了在地上,手掌上擦出好長一條血印。他茫然地坐在地上,感覺不到手掌的疼痛。眼見一個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就要摔在他身上,毛毛被嚇得一動不動,眼見這只幹瘦的小猴子就要折在人堆裡,卻忽然被人提了起來。
“你爹孃呢?”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毛毛像是才想起來害怕,也許是爹孃早已離去,或是傷口太疼,他抱著秦文嶺的脖子嚎啕大哭。這個脖子他一直抱了很久,直到秦文嶺被斬首示眾。四年,秦文嶺看他可憐,再者說秦文嶺一身孑然,無夫無子,就幹脆將毛毛當兒子養了。
秦文嶺給他起名叫做秦楠,秦嶺綿綿的秦,楠木生煙的楠。
沈追站在秦楠身後看著他將吃的擺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木板跟前。細細看,木板刻著“秦文嶺”之墓,字寫得很好看。
林勸有些遲疑,白從鶴臉色有些奇怪,沈追揮了揮手,讓他們先別說話,那孩子端端正正地跪在這個簡陋的蒲團前面,面上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與麻木。秦楠將手背抵在額頭上,鄭重地向下叩拜了三次,緊接著卻沒有起身,膝行至沈追身前,叩首道,“大人,草民有冤情!”
沈追挑了挑眉,伸手將人扶起來,看著他的眼睛,“那字是誰寫的?”
秦楠紅著眼睛,眼裡都是恨意,十指緊緊地扣住沈追的胳膊,他有些哽咽道,“秦大人教我的。”
沈追回頭看了林勸一眼,林勸也蹲下身來,“你有什麼冤情,慢慢說。”
秦楠咬著牙顫抖道,“大人,大人是被冤枉的!大人平日裡穿的都是粗布衣裳,連酒會都不去,哪裡會貪贓枉法!”
沈追看著孩子說的激動,幹脆就席地而坐 ,“那為什麼她會被抓呢?”
秦楠臉上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帶著哭腔道,“大人那一段時間發現流民登記在冊的人數不對了,夜裡讓我看好家門,然後自己出去巡查,再就沒有回來過。”他猛地抬頭,眼中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不可能的,大人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情的。”
沈追耐心地等他說完,“你有證據嗎?”
秦楠愣了一愣,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我我我,我不知道,”忽然他想起了什麼,“那段時間大人一直在翻看一個賬本!可是在大人走了以後,賬本就不見了,她有沒有夫君孩子,她要那麼多錢給誰呢!”
沈追也知道這已經是秦楠能記得的極限了,林勸與沈追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沈追起身將秦楠推給了白從鶴,帶著警告瞥了她一眼。白從鶴立即點頭,命人給這孩子安排了住處。
沈追起身對著靈位欠了欠身,林勸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沈追就擺了擺手,“死者為大。十六,讓十三去照顧那孩子,別怠慢了。”
十六在她身後應聲而去。
白從鶴有些小心翼翼道,“侯女,這靈位能讓下官收了嗎?放這裡怕是要生事端。”
沈追抬眼瞧她,十分稀奇,“準了。”
說罷幾人又在堤壩邊轉了兩圈,沈追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回了住處。林勸跟著沈追坐下,感嘆道,“出來就是不比京中殿下府裡舒服。”
沈追聞言笑道,“還以為林大人不在意這個。”
林勸搖了搖頭,“說正事,殿下可覺得這裡到處都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