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勁兒自己跟自己別著勁兒,將思緒往旁枝末節上引,手便無意識地亂翻著書頁。
不想,一條秋香色小箋從書頁之間飄然墜地。
她心下一慌,忙撿起來看,那小箋不過二指寬,上頭唯有四句話。
“瀟湘別院晚沉沉,聞道多情複病心。
悄向花陰尋侍女,問他曾否淚沾襟。”
她便微微一呆,此時雖然還不知“瀟湘別院”為何處,又為何有人淚沾襟……可是她卻忍不住想起了湘妃竹。
皇帝本人極喜湘妃竹,這後宮裡便也常見湘妃竹製成的坐榻、書架等器物,故此這湘妃竹為淚染成的傳說,可說人人都知。
那麼八阿哥所說的這瀟湘別院,這淚,究竟是說那傳說,還是說手上的這本書,抑或是說——他自己?
阿哥所裡,翠鬟走了,永璇也是呆坐了好一晌。
面上一時微笑,一時惆悵。
心下更是時而歡喜,時而卻是刀尖剜著一般地疼。
最終還是回到書案邊,拂開桌上那些寫過的條幅,重又捧過《石頭記》來,一筆一筆抄寫。
寶玉在旁看著,也是忍不住心疼,不由得上前勸,“……主子又何苦非要親自一筆一筆來抄?便交給奴才和寶珠,奴才兩個必定抄得一筆不落。”
永璇卻輕咬牙關,狠狠搖了搖頭。
寶玉也是嘆口氣,“奴才省得,主子這是想讓翠鬟姑姑念著主子的手書去。只是……這終究是宮裡,人多眼雜。主子的筆跡,那永壽宮上下也自然有人認得。便是瞞得過下頭,怕也瞞不過令貴妃主子去。”
“主子這麼親手寫了,到時候兒不是反倒連累了翠鬟姑姑去?主子必定是事事都為翠鬟姑姑思慮的,便是這一節兒……”
“我知道!”永璇一聲低吼,將手中毛筆摔開。
雖是皇子,可是他自己今年也還不到十五週歲呢。他雖想在翠鬟面前盡力成熟穩重,可是他心下何嘗不知道自己爺還是少不更事……故此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當真行起事來,卻還是忍不住任性,想要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只依著自己的性子來。
憑他的腳,他從小就是躲閃在人後,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表現出來……可是這一遭,他卻是想抗爭一回,他卻是希望自己能做主一回的啊!
他知道尹繼善的分量,他也明白皇阿瑪將尹繼善的女兒指給他當福晉,是對他好……這樣的福晉爺足以告慰額娘在天之靈。
可是……可是上天卻叫他就在這會子,遇見了翠鬟啊。
他沉默垂下眼簾,望著桌上的書卷,“……你不明白我的心。我是小氣,不想叫她日日捧讀的是旁人的筆跡。可這不過是形而外的,終究這故事本也是旁人寫就的。”
“我非要親自一個字一個字抄寫給她去,終究是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就連這《石頭記》,也是從尹繼善那得來的。”
說來悲哀,他便是想要用來繞住翠鬟芳心的這本《石頭記》,竟然都是從尹繼善那來的啊。
是因為,寫作了這石頭記的曹雪芹,曾為尹繼善的幕課。受和碩怡親王弘曉的舉薦,窮困潦倒的曹雪芹得以在尹繼善府上得以安身立命;且兩江總督府本與曹家舊宅左近,故此尹繼善府中才是曹雪芹最合適的創作之所。
身受尹繼善之恩惠,曹雪芹所寫的一百二十回的原本,尹繼善便是第一個得到的。
尹繼善為了討好他這位皇子女婿,故此便將這本書早早送進宮來給他看。
這書自然是好的,用來牽絆住那人兒的心自是最合適。只是……他如何能叫她知道,這本書恰恰就是從尹繼善府中得來的?
而那曹雪芹就在尹繼善府中創作,他擔心,便連尹繼善的女兒、即將成為他福晉的那個女孩兒,怕也是看過的。
這一切若叫翠鬟知曉,翠鬟的性子柔中有剛,怕是必定便再不肯來了。
那他又該,怎麼辦?
寢殿裡,婉兮與皇帝,終於雲收雨歇,兩人也都腹中空空,這便一齊用膳。
婉兮羞澀未褪,這會子尚且頰紅如桃,便是咬著松子兒仁棗泥小卷兒,還忍不住嬌嗔,“……爺忒壞。這會子奴才宮裡可不止奴才一人兒,還有玉蕤呢。我們玉蕤好歹也是瑞貴人,手下又新進了那好幾個小女孩兒。這院子裡又攏音,奴才方才那一聲兒,還不嚇壞了她們去?”
皇帝長眸斜挑,“你倒不如說這院子裡還有咱們啾啾和小十五呢。爺倒是怕將兩個孩子驚動了,旁人,爺可從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