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已經在竹林裡幾個時辰了,對於一個不得諭旨不可離開禮賢館半步的人來說,時間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幾分,幾秒,幾個時辰,亦或是幾年,又有什麼區別呢?軟禁在此的日子,一年便是十年,便是一生,漫長而沒有盡頭的一生。
他輕輕撥弄手中的瑤琴,這琴已是久不彈了,根根琴絃都已經發黃,拿衣袖輕輕撣落覆蓋在上面的塵土,李煜慢挑絲絃,又逐一在十三個琴徽上輕觸,才細細緊了緊已亂了調的弦兒,卻不知該彈些什麼,又彈給誰聽?
自那日雨後薇兒入了宮,便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訊息,從平靜到抓狂再到平靜,李煜的心如此反覆著,她說,是太后喜歡她,留她在宮中小住,憑直覺,他知道她似乎在刻意隱瞞什麼。
那天她故意不看他,因為她不敢讓他看見自己幽怨的眼神,可是,他是那樣心細如塵的人,怎麼會察覺不到?
李煜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手搭在她冰冷的手腕上,小心翼翼地說:“保重!”是的,找不到任何更為適合的言語,他沒讓淚從微溼的眼眶裡滑落,可是痛苦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半分,原來,淚流向心裡,每一滴落下去都更加的疼痛。
她微啟的雙唇躊躇了片刻又再次合上,如果,他的手再多停留一刻,便會感覺到她渾身的顫慄,如果,他再多說一句話,她便會猶豫要不要離去,哪怕留下來面對的是死亡,她也不會畏懼,可他沒有說別的,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嗎?
冥冥中,彷彿有個聲音在感嘆,卻原來他們都在為保全對方的生命而努力,將自己的死生置之不理,可哪知,反而帶給彼此最最致命的一擊······
搖曳的竹影遮掩著光線,李煜抬起頭,眯著眼睛看竹葉縫隙間的陽光,暖暖的陽光是那樣真實,而此刻的自己卻是如此的虛幻,虛幻到失去了身體的重量,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他無奈地嘆息,隨著那一聲嘆息隨手撫出一闋琴曲,聲聲進耳,音音入心······
快至尾聲,忽覺手中一震,啪的一聲琴絃應聲而斷,李煜心中頓覺掃興,想來這琴終須人氣來養,日久不奏果然張弛失度,亂了聲韻,他卻不知林中有一人偷聽,正聽至酣暢之處,不由被斷絃之聲嚇了一跳,那人心裡暗想,怪到古人皆雲,若有人偷聽琴音,弦必斷不可,只是此曲正值精彩句子,斷了實乃可惜至極,忍不住自言自語:“可惜可惜!”
李煜聽聞,也是一驚,不知是何人在此聽琴,因他骨子裡是個極性情的人,故想起伯牙子期知音之交,遂高聲問道:“哪位知音,可否出來相會?”見林子裡來人稍加遲疑才緩緩而出,待至眼前,李煜定睛一看,原來正是那日彈琴的姑娘。
念香立於竿竿細竹之下,恰巧她穿著一身青碧色的衫裙,越發顯得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面如顏華,氣質似蘭,至李煜眼前,她恭敬一拜,嘴上卻說:“侯爺是要做那竹林七賢的阮籍嗎?”
李煜聽她說的有趣,倒散了些心中煩憂,反問道:“在竹林裡便是竹林七賢?”
念香撲哧一笑,心想這人倒有些意思,待我與他周旋周旋,若能以朋友的身份活在敵人的身邊,知己知彼定會百戰不殆,於是說:“難道侯爺彈的不是《酒狂》?”
李煜點頭,心裡道她卻真是個行家,遂問:“姑娘也會撫琴?”
念香俏皮的一堵嘴,“奴婢只會聽,彈卻不會。”
李煜又是點點頭,念香見他無話,想該怎麼引他的話頭,腦中那麼一轉,忙說:“依奴婢看,侯爺萬不可彈此曲!”
此言一出,果是引得李煜心中好奇,抬頭追問:“怎見得?”
念香見他順著自己意往下進行,心中暗笑,臉上卻不露絲毫,正色道:“阮氏一族在東漢末聲名顯赫,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 ,已頗得古琴要旨,據說拜的是蔡邕為師。阮籍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這一曲《酒狂》憤世嫉俗,乃琴曲中的精品,只是侯爺彈不得,此刻彈之更是不合時宜。”
念香愈是如此說,愈是吊起了李煜的胃口,忙起身問道:“敢問姑娘緣由!”
念香見此也不推脫,娓娓道來:“他這曲作於何時?又為何而作?阮籍嘆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於形骸之外,託興酗酒,以樂終身之志,他所思所想不能實現,偏又不甘隨波逐流,酗酒佯狂,雖說不過是清淡之士一種消極鬥爭的手段,但心中畢竟還存抗爭二字,侯爺此時彈之是要抗爭什麼?奴婢再問,那阮籍心中抵抗的是何人?侯爺此刻彈之,莫不是要把當今聖上比作那司馬氏?”
李煜猛向後一個踉蹌,她雖是個婦人,卻字字珠璣,擲地有聲,自己卻不曾想到此處,連忙躬身鄭重一拜,“謝謝姑娘······現今卻是救命之言了。”
念香屈身還禮,“侯爺言重了!”念香心中恨道,若皇上在此,才不會告知於你,你縱是死過千遍萬遍也不消我心頭之恨,轉念又想,看來他對我卻真有些感激之意,若日後慢慢去了他的戒備之心,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該尋個什麼由頭與他常來常往,又不令他心生懷疑,無意間掃到他懷抱的琴,不禁眼中一亮,遂笑說:“侯爺,奴婢倒有一事相求。”
李煜憂鬱的眼睛望著她,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倒聽她怎麼說“姑娘請講。”
“奴婢想拜侯爺為師,學彈琴。”
李煜慢慢垂下頭,過了半晌,才轉頭說:“姑娘若不嫌棄,你我相互切磋,談不上什麼師什麼徒的。”
念香見他吐口,忙趁熱打鐵,裝作好學的樣子問道:“素來總有人說,這琴譜像天書一般,不知怎麼識得?”
“以前也有用文字記錄彈奏手法的文字譜,自唐代曹柔創了減字譜,用減字比劃拼成符號作為左右手在音位上的手法標記,比如只一個草字頭,便是散音,左手不按音只右手彈······”說著李煜與念香在琴上示範了一下,又說:“挑時大指抵於食指關節外側,中指搭在相隔琴絃······”
念香湊過頭,在琴上略試,李煜點頭道:“孺子可教也。”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甚為融洽。
夕陽的餘暉照射到二人的背上,他二人在地上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他們沉浸在樂聲中,誰也沒有注意到背後孤孤單單站著一人,此時正望著他們,眼中滿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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