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娥駕一輪玉,落華滿屋樑,照了裴羲嵐一身銀白。她閑倚亭欄飲酒,望向池中月榭樓臺的倒影。倒影搖搖晃晃,扭曲起來,她眯著眼一看,不過是幾條錦鯉在水中游弋。牆外有夜市流彩萬千,牆內有紅蠟滴落蓮花燈,燈火與錦鯉連成猩色的星河,又有落梅暗香,真是好一番人間風物。她低頭正想再為自己斟一杯酒,卻見水池裡的白月紅燈都已消失,只有錦鯉跟燃燒似的在一片漆黑中游走。水中再無倒影,而是顏色越變越深,呈現出另一個世界:金雲紫霧中,上有淡紫蘭花,下有萬丈深淵,石樓高建淩霄,中有異獸妖影徐徐飛過……裴羲嵐嚇得背上一直,一個打挺兒翻身而起,想湊過去看個仔細。這時一陣風吹過,紅梅不經風力,落成一場大雪,把池面覆蓋。裴羲嵐揉了揉眼睛,在地面上看見另一個影子。她轉過頭去。身後的人是邢逸疏。
“邢少師,你快過來,我看見了……”
她如獲大赦,朝他勾勾手,伏在欄杆上,指向水中,但水中異景已消失,只剩澹然微波。他走過來跟她一起看向水中,對著明月倒影笑道:“上元節也能靜心賞月,裴娘子真是詩情畫意。”
難不成喝多了酒,適才是醉了才産生幻覺?以她的酒量來看,會有如此想法才是幻覺。還是說,恃藝必死一說,在她身上驗證了?她揚了揚眉道:“我是孤身一人,來賞月還不正常。敢是邢少師,撞上了今夜這等好事,跑來後院做什麼?”
“還想請教裴娘子,‘這等好事’何解?”
“胡姬若擬邀君宿,掛卻金鞭系驄馬,還不算多少郎君夢寐以求的好事麼。”
邢逸疏笑道:“真不敢相信,這話能出自一個姑娘之口。”
裴羲嵐平時面皮厚得很,他若義正言辭地指責她,恐怕她能伶牙俐齒到氣他吐血三升。可他說得如此淡然,反倒讓她耳根都有些發熱:“這是長安酒肆的習俗,不過跟你說個笑,你不樂意便算了。”
“我不覺得與一個陌生女子共赴巫山是什麼光彩之事。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娘子拿此事說笑,亦不是什麼穩重之事。”
他雖笑著,可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熱辣辣的耳光,無聲打在她的臉上。她啞然失笑,良久才道:“我不是豆蔻年華。你既能招惹那胡姬,何故又怕人說,這樣反倒整得像是我的錯。”
“失敬。容我改口,金釵之年的小娘子。”
“……我也不是十二歲。”
“失敬。小娘子原是幼學之年。”
“你見過長這麼高的十歲孩童麼……我們能否不聊歲數,不是在談論你的事麼。”
“也是。那小娘子在同齡孩子裡,可是最高的?”
“……”
這時,一個小姐妹的聲音傳了過來:“羲嵐,羲嵐,你可在此處?”
“我在。”
看見亭臺拐角白梅樹下友人的裙裾,裴羲嵐便與邢逸疏擦身而過,想迎上去。但腳下似乎有什麼突然橫出來,把她絆倒。她踉蹌了一下,身體晃了晃,眼見自己的臉便要啃到了地上,她嚇了一跳,大展雙臂抱住就近的東西,盼穩住身子。同時,手臂卻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抓住。她尚處於震驚之中,便聽見他在耳邊低聲道:“小心。”她回頭抬起腦袋一看,邢逸疏離她如此近,眼中有難言的溫柔,手上卻小心翼翼又堅定地把她身子扶正。
裴羲嵐猛地抬頭一看,發現眼前的景象,只剩了滿樹梅花和邢逸疏近在咫尺的臉。他長眉如畫,眼角含笑,碧眸如夜月池水,膚色瑩白正如梅花。梅香疏淡,不在花蕊,不在花萼,似自他骨中滲出。而她正跟一與人磕到底的溺死王八一樣,牢牢黏掛在他身上。剎那間,周圍的華燈都成了雲霧,坊外的叫賣聲都已灰飛煙滅。她感覺自己的心都快從喉嚨裡跳出來了。只聽見又兩聲呼喚響起,那白梅樹下走出幾個妙齡少女,個個都倒抽一口氣。
鄭蕙到:“裴羲嵐,你你你,你在做什麼?你瘋了嗎?這成何體統!”
裴羲嵐惱道:“邢少師,你故意絆我!”
邢逸在她耳邊低聲道:“公主若擬邀君宿,掛卻玉臂系駙馬,這還真算無數男子夢寐以求的好事。”
她就說了那麼一句玩笑話,他可以記仇到這般程度。裴羲嵐決定去吞一兩□□壓壓驚。
這時,另一個小娘子也不可置通道:“羲、羲嵐姐姐啊,你們這是……”
“哦,你們誤會了。”邢逸疏頗有風度地把裴羲嵐扶好,“適才不過意外,我對十歲的小姑娘只有兄妹情,可絕無半點他想。”
鄭蕙驚呼道:“裴羲嵐,你還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你竟謊稱自己十歲!”
裴羲嵐淡定道:“我若真對邢少師有非分之想,為何要說自己只有……”
那小娘子道:“咦,羲嵐姐姐,我今年都十四歲了,你怎麼可能只有十歲?”
但她話未說完,邢逸疏微微愕然道:“原來裴小娘子不是十歲。”
鄭蕙道:“這下你有什麼話好說的!”
裴羲嵐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看了一眼邢逸疏,微笑著搖搖頭,道:“並沒有。”這個上元節和她想象的有點差距,她表示心情很平靜。就讓這一日變成過眼雲煙吧。
事不遂人願,過幾日裴羲嵐又遇到了過眼雲煙。她再一次跟裴耀卿去上朝,到大明宮裡長長見識,在丹鳳門登記名冊時,瞅見城門側偏僻處站著個醒目的背影。青年背對他們而立,身形修長,著裝一絲不茍,頭戴進賢冠,身穿紫色廣袖長褥,袍子雲煙般覆下。
看見他這身打扮,裴羲嵐想起小時分不清文武官的區別,於是她寫了一首詩助記:“文吏進賢帽,武將籠冠耀。胡風卷西京,遍地窄袖袍。金璫難再辨,唯有膝下瞧。將軍踩絡鞮,丞相靴頭翹。”即是說,當朝文武卿士服飾通用,而冠冕不同。若是下了朝換上近年流行的胡服,鞋履穿著也保留了各自的習慣。武官愛馬靴,幹淨利落;文官往往長袍垂地,穿翹頭履,可防被絆倒。
裴羲嵐指了指那青年道:“叔叔,那人看著年紀不大,居然身著紫袍,可是一品權臣?”
“那是邢少師。”
裴羲嵐愣了愣,探了脖子想看個仔細,沒看見邢逸疏的臉,卻發現他前面還站了個姑娘,只是方才被他擋住了。那姑娘腦袋深深埋下,耳根到脖子全都紅了,看打扮也是身份尊貴之人。她從袖中拿出一個香囊,怯生生地遞給邢逸疏。她說了什麼,裴羲嵐沒聽到一個字,但她稍微一抬頭,裴羲嵐便再次愣住。那可是太常卿家的掌上明珠,上元夜還跟她們一同出行,不過她溫婉寡言,裴羲嵐都沒跟她說上幾句話。看這架勢,她似乎是在對邢逸疏示愛?可是,邢逸疏連手都沒伸一下,便對她作揖婉拒。他才說了幾句話,太常卿小姐已紅了眼眶,把腦袋埋得更深了。
見裴羲嵐一臉好奇地往那兒看,裴耀卿道:“這年頭長安的風氣和我年輕時完全不同,小娘子們都奔放得很,因為邢少師不見任何媒人、無意娶親,她們便直接來此處攔下他。示愛的千金不止這一個,以後有得你看的,先進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