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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幅畫 上元夜(一)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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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羲嵐牢記自己是要赴私會的,立場堅定,並不打算去西市,也不打算再去葚一次。但裴夫人給了她八十貫錢,這個使命就要做出輕微調整了。

李白曾經曰過:“五陵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說的便是長安西市的景象。裴羲嵐與僕從們一同抵達西市,未料西市十年如一日花天錦地,人煙輳集,滿街女子卻跟她娘一樣長著大紅燈籠白麵餅兒臉,還穿著短褥,露出酥胸半截。裴羲嵐覺得自己需要壓壓驚,帶僕人們進入一家酒肆,一喝喝到紅日平西。

天漸漸暗下來,安福門外矗立著高十丈的錦繡大燈輪,每一層都環著一圈油燈。幾個人踩高點燈,另外幾個人手捧油盞在一側等候。待燈被一盞盞點亮,遠遠看去,便像棵流光溢彩的花燈樹般。裴羲嵐神清氣爽地從酒肆中出來,開始準備和她的小夥伴兒們勝利會師。

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而出門撒歡兒,大唐娘子們除了化時世妝,自然還得滿頭鋪翠冠兒、撚金雪柳,恨不得撞見個石季倫,有馬有房,父母雙亡,然後來一場上元人約黃昏後,羅帶同心庚帖來。因此,當裴羲嵐的貴族小姐朋友們看見她,發現她在西市中瞎混了一個白日,到黃昏後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妝也沒有化,都差點暈倒在地。

裴羲嵐權當自己是個保鏢,跟著姐妹們的牛車,穿男裝,騎駿馬,招搖過市。當天完全暗下來,家家燈火,處處管絃,她已經瞅見不少新湊的俊郎麗人活鴛鴦,個個兒花下燈前你儂我儂,難舍難分。她知道上元節一旦月上柳梢頭,可是十分方便人約黃昏後。可不管這桂華怎麼流瓦,素娥怎麼欲下,花燈怎麼照得市如晝,也還是大晚上。她覺得,人看不清就知道約約約,想約出個天長地久來,聽上去難度就不怎麼低。所以,她把重心轉移到了飄滿街道的焦糙油香味中。這是她愛到骨子裡的零食,外酥裡嫩,金皮兒軟餡,若這餡兒是五仁幹果的,那便與好酒不相上下了。她與小娘子們把坐騎和牛車停在路旁,買了一盤焦糙,邊吃邊聊天。不一會兒,小娘子們便開始起鬨,其中一人道:“鄭蕙,你看,那邊有個郎君一直瞅著你呢。”

鄭蕙她爹近些年調到了長安,因此她也搬到了長安。這些年來她爹官運亨通,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少青年才俊上門提親,讓她總能在周圍的小姐妹兒們中自感優越幾分。她沒想到裴羲嵐也會回到長安。小時候,她便對裴羲嵐寡言愛笑一肚子詭計的性子有幾分不喜,裴羲嵐回到國子監上課,見裴羲嵐出落得小臉兒似芙蓉兒開,鴉鬢兒似刀裁,行為舉止卻懶散不羈,她料想裴羲嵐對自己的姿色隱藏了幾分。今日見裴羲嵐跟個傻小子似的喝酒,打扮也沒什麼品味可言,她鬆了口氣。但仔細想想裴羲嵐是河東裴氏之後,她爹是前起居舍人裴僑卿,叔叔是紅到發紫的裴耀卿,表姐是與天子都在鬧緋聞的楊玉環,她心裡又多添了幾分忌憚。她偷偷瞥了裴羲嵐一眼,便回話道:“瞎說,他明明便是在瞅這焦糙。”

“哈哈,你何時改姓焦了?哎呀,別打,我看他器宇不凡,衣著也華貴,搞不好是個世家子弟。你可以要給他點鼓勵,也回瞄他一眼?”

“你當這世家子弟是這上元的花燈,滿大街都是麼。我娘說了,長安貴族女兒要矜持。”說到此處,鄭蕙笑道,“裴羲嵐,你看著沒什麼興致嘛。”

裴羲嵐沒聽進她們說了什麼,只摸著下巴儼然道:“我在思慮著要買甚酒助興,你們先閑情雅緻著。”

另一姑娘推了推裴羲嵐的額頭:“酒酒酒,你就知道酒。我看你的好姻緣都要給酒澆滅了。”

鄭蕙的桃花真開了。後來她們重回牛車,那盯著她不放的郎君騎著馬,蹄踏暗塵,一路尾隨她們緩緩而行。她們再度從車上下來買東西,那郎君也停下馬蹄,含情脈脈地望著鄭蕙。這一邊兒的娘子們推推搡搡,都在打趣鄭蕙。鄭蕙卻高高揚起下巴,挑選她看中的琵琶,不時瞅一眼裴羲嵐,觀察動靜。大概是她的態度太傲慢,那郎君有些懼了,躊躇不敢前,只提著韁繩在原地徘徊,等到他同行的好兄弟來助威。過了一會兒,鄭蕙挑好了琵琶,正想帶姐妹們離去,卻感到不遠處有一片奼紫嫣紅飄來。裴羲嵐的餘光也留意到了靠近的豔色,跟著抬頭看去。

神龍元年正月十五夜,蘇相在洛陽詩歌比賽中奪魁,寫的便是正月十五夜: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用這首詩來描寫此刻的情景,真是再適合不過。那翩翩而來的奼紫嫣紅,不是初春的桃李,而是華如桃李的遊伎。她們成群結隊,嬉笑遊冶,唐姬有幾分羞澀,胡姬有幾分熱烈,目光所集,都是朝著同一處。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裴羲嵐只見東風吹落星如雨,千樹燈花下,幾匹突厥馬迎風而來,上頭坐著數名青年。全城梅花開謝,初雪般飛揚在長安燈火中。沒有馥郁濃芳,只有小豔疏香。青年們如此清高,只能瞧見落花引領的路,卻不知落花亦沾滿衣襟。

這時,一旁的僕人嘆道:“哇,好多龜。”

裴羲嵐疑惑道:“龜?”

“是啊,這詞兒小的還是跟夫人學的。”僕人指了指腰間道,“夫人說,五品以上的卿士都會在此處佩戴龜袋,五品飾銅,四品飾銀,三品以上飾金。”

裴羲嵐點點頭道:“聽叔叔講,從前卿士們配的是魚袋。”

“沒錯,天授元年,武後登基,因她姓武,玄武又是龜形,便把魚都換成了龜。所以啊,現在長安裡流行這樣的叫法,金龜婿,指上等的乘龍快婿。”

裴羲嵐這才理解母親讓她牽龜回家的意思,無奈地扶住額頭。那倆僕人倒是越討論越起勁兒:

“說到金龜婿,我第一反應便是長安頭號金龜婿。現在滿朝官員但凡有個女兒的,都不敢在家宴請他做客,生怕他便跟晉時韓壽似的,把女兒分了香,捲了跑了。”

“是啊是啊,韓壽好歹是賈充的僚屬,不敢造次,這金龜婿可不得了了,位高權重的,據聞一隻眼是深碧色,骨骼清奇,有仙人之姿,不是尋常官家能駕馭得了的啊。”

“一隻眼是深碧色?那豈不是有西域血統?”

“西域也不見人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的呀,真好奇是怎樣的。也難怪人們總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見邢少師。’”

聽到此處,裴羲嵐想起了那個桃花神仙:“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這人叫什麼,哪隻顏色是深碧色?”

“是哪隻眼睛我就記不住了。小娘子果然才回長安一年,都不知‘長安頭號金龜婿’是誰。此人姓邢,是當朝太子少師。幾年前邢少師經人舉薦來到長安,很快便博得天子青睞,步步高昇,青雲直上。相傳他文采橫溢,博古通今,還天賦仙氣,有未蔔先知之神力,厲害得很呢。”

“原來這綽號是邢少師的,我當然知道他。邢少師、李左相、李右相、陳大學士,前朝四大紅人;高公公、李公公、李詩仙、賈神童,□□四大紅人嘛。”這話裴羲嵐可沒法當著爹說出來。想古有衛靈公與雍渠同車而坐,孔子見後,羞愧得離了衛國。若她爹知道,他偶像居然和刀鋸之餘、閨閣之臣放在一起,成了□□紅人,勢必又要大展才子之風了。

裴羲嵐對這邢少師受不受寵不感興趣,只是對那隻碧色眼睛感興趣。但想想可能只是巧合,也便沒再往心裡去。畢竟時間久了,那個桃源神仙的往事便愈發模糊,不管在記憶的湖面上濺起多大的波濤,都會隨著時間沉落水底。久而久之,連她都不敢再那麼篤定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過去。

可她剛起了放棄的念頭,便察覺箜篌聲動時、燈火闌珊處,有一個青年高坐在馬背上。他膚如月光,身若修竹,頭戴白籠冠,身穿玄色對襟大袖衫,雪色圍裳流成片片行雲,組綬上的紫色彩絲長長垂下。大明宮官吏的常服袍衫穿在他身上,愣穿出了一種五城十二樓昆侖仙人的調調。他不過提韁繩直背而行,身姿卻是月畫煙描的,繪成丹青可直接掛在牆上,讓周邊的貴族青年黯然失色。但令裴羲嵐挪不開眼的原因並不是他的姿貌,而是,他的身影和八年前的桃源仙人重合了。

她上前兩步,正想要問他個究竟,發現那群青年也恰好朝她們的方向走來。

這群公子哥兒中最風流多情的一個,瞧上了裴羲嵐朋友裡最為嬌憨金貴的一個。他身穿色彩騷包的胡服,連幞頭都由金絲鑲嵌;鄭蕙抱著五絃琵琶,纖纖初月上鴉黃。把他倆放在長安放夜圖中,會變成極為奪目富貴的部分。只是,俊郎俏娘相遇,俏娘卻心懷鄙薄,恥居其列,與那些遊伎一樣,不受控制將目光鎖定在了他身後。而他身後那麼多青年,只一人便奪走了街上九成娘子的視線。這人自然是裴羲嵐也在看著的人。

眺望那青年的身影,她又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當他那下馬來,遠遠凝望著她,二人視線相交的剎那,這種感覺再度加劇,讓她有短暫的頭重腳輕。八年前那場夢裡,夢中仙尊冷漠的回眸再度浮現在腦海,與她同名的仙子用絕望口吻說的話,也在耳邊回響:“我愛一個人,愛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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