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幅畫:丹青仙
文君子以澤
開元二十二年二月,裴羲嵐做了一個關於神仙的夢,夢裡她變成了宛若寒梅的仙子,愛著玉樹臨風的仙尊,這些個神仙都還帶具體稱號的,真是造化了。夢境中的悲傷她不能理解,夢中人的無奈她也感受不到,只知道那裡有千刃險峰,萬星淩空,還有展開劇情的男女主人翁,各種春風沉醉。
裴羲嵐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這個夢,畢竟她從小就是個很有志向又很有城府的孩子。有志向是指她思維敏捷清晰,意志堅定,譬如想睡覺她便會睡到午時,不論別人如何評價,都動搖不了她半分;有城府是指她為了實現她的志向,絕不會做些傻事來壞了這些志向,譬如她知道告訴家人這場夢,他們必然會說乖乖嵐兒呀,快快把夢畫出來。待她畫完後,舅媽嬸嬸們必然又會捧著她軟嫩的臉,用一種如沐甘霖的口吻說,乖乖嵐兒呀真是我們家的寶,古有曹沖,今有嵐兒,你這樣聰明可愛叫我們如何是好,快來,這是給你的糖。裴羲嵐認為,父親每次叫旺財坐下握爪再賞它根骨頭,跟這事基本是一個原理。一個成熟多智的孩子,決不與這些愚蠢的大人為伍。
羲嵐其妞,八歲神童。號稱神童,其實是大唐嚴苛教育下的悲壯産物。因為她娘姓楊,即是楊隋王朝的那個楊,也是當今天子祖母武則天的老本姓。弘農楊氏女性骨子裡都有一種壯婦情節,這一點在她孃的教育風格上得到了切實驗證。她娘懷孕時做了個夢,夢裡有神仙說,你女兒叫羲嵐。她的名字便這樣草率定下了。加姓後,這名字更加有水準了:配戲爛,戲配爛,爛配戲,爛戲配,如何排列組合,都不會出現病句。
她娘又請算命先生看孩子是否有仙緣。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說你這孩子是文智仙女下凡,勤加苦練,日後必有所成。於是,羲嵐從小被押著學盡詩畫,因而有所造詣。等懂事些,她翻遍經子史集,對娘說,我沒找到什麼文智仙女的記載,這文智仙女的出處到底在哪裡呀。她娘認定算命先生為他們洩露天機,凡書怎會記載。
裴羲嵐有點欣賞不來算命先生,因為相比作詩畫畫,她更喜歡玩耍。不過,想想越王勾踐,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小女子。她臥薪嘗膽,終於等到這年大年初四隨叔叔入宮,面對每次見了她都會臉紅的皇子,她果斷朝他屁股扔出炮竹,拔了個頭籌,隔天便被送到洛陽三舅家閉門思過。從那以後,她再沒碰一下筆,每天睡到午時起來,只覺得自己腹有韜略,善曉兵機,深藏功與名。
這一天,春風吹遍東都,紅了桃花,綠了春水,皺了滿池瀲灩。吃飽睡足的裴羲嵐搖著扇子,晃悠到三舅家後院的桃林裡,眼見一群小夥伴兒們在前方,加快腳步往前走,卻不小心踢著個東西,差點絆倒在地。她疑惑低頭一看,發現那是一支插在泥土裡的筆。她將筆拔起來,見是硬毫,長鋒,木材堅實,十分破舊,但筆尖形狀優美,在桃花下閃閃發亮,散發著神秘的光輝,一看即知並非凡物。於是,裴羲嵐微笑著把它扔在路邊了。
她走上前去,見鄭公千金鄭蕙正與其他姑娘在桌旁作畫,頗有雅興。周圍小娘子都畏懼鄭家勢大,馬屁拍得一個比一個響。裴羲嵐湊過去看,發現鄭蕙正在畫一個美儀容的白衣郎君,輕輕笑了兩聲。鄭蕙怏然不悅道:“沒見過本小姐的大作麼?哂笑何解?有本事你也畫一張啊!”
“畫畫好生無趣,我才不畫。要畫你自己畫。”
“我看你是畫不出來吧。”
“不是畫不出,是不想畫。”
“你就是畫不出來。平日只聽你三舅說你頗有文才,來了洛陽從卻不見你動筆,我看是浪得虛名,別給你玉環姐姐丟人啦。”
“玉環姐姐”是裴羲嵐的表姐,姓楊,閨名玉環。她是裴羲嵐大舅的女兒,家在川蜀,前些年因為大舅去世,也到三舅家寄住。姐妹倆相聚的日子,別提有多舒爽。裴羲嵐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卻不能丟姐姐的人,於是對鄭蕙伸攤開手:“筆來。”
看見鄭蕙遞來的筆,裴羲嵐呆了一下,發現這是險些絆倒她的破筆。既然鄭蕙有撿破爛的習慣,她也不便多說,蘸了點墨,把手腕擱在案上,在紙上勾出眼前的美景:一車酒壇,十丈芳草,百花雲林,千仞巍山,萬裡東都韶光。然後,她在畫的右下角題字:
八裡七裡花氣好,六壇五壇酒香飄。
四朵三朵胭脂透,最是一年柳眼嬌。
至此,周圍的小孩子們都整齊地“喔”了一聲。鄭蕙也是官家女子,自認容姿優雅,文采非凡,但造不出這般詩畫。看著裴羲嵐的畫,她只覺得無比刺眼,想把它拽來撕掉。她冷笑道:“原來,這便是你的本事,幾棵桃樹,幾座破山,幾個酒壇子?”
“那不然呢?”
鄭蕙提起自己的畫道:“風景有何難,你有本事畫一個這樣的美郎君,我便服了你。”
“畫就畫,這有何難。”
作畫不難,但畫怎樣的美郎君,倒是難倒了裴羲嵐。氣宇軒昂的大將軍、錫袖飄風的詩人、面如滿月的貴公子……似乎都少了點東西。她停滯了許久,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揮筆畫出最後一件事物:綠楊沐風,紅桃垂墜,樹下白袍紫衫的仙人垂目讀書,錦袖垂地。頭上的桃花紛飛,便是他周身清雅的最妙點綴。
沒錯,這便是前一夜夢中冷漠的負心人,太微仙尊。裴羲嵐不太喜歡他,但客觀說他的外形還是能見人,從周邊的小丫頭們的反應便能看出來。她們望著這幅畫,個個麵粉嬌羞,神魂顛倒,無法挪開視線。而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鄭蕙看了那幅圖半晌,憋出一句話:“畫得了仙人又怎樣?你難道指望他從畫裡蹦出來不成?”說完瞪了一眼周圍的姑娘們。姑娘們相當機智,立即一人一句接著拍手唱道:
“羲嵐羲嵐沒人愛!”
“寄情丹青太悲哀!”
“改明兒做個黃粱夢!”
“盼有郎從畫中來!”
“詩造得倒是不錯。”裴羲嵐笑了起來,想放下筆讓她們鬧騰去,卻發現所有姑娘都沒再看畫,反倒是盯著她的身後,個個都詫異地張開了嘴。
她狐疑地轉過頭去,也有了和她們一樣的反應。
春風不解禁楊花,在桃源深處颳起一場花瓣大雪。原本沒有桃花的地方生了桃花,沒有酒壇子的地方多了酒壇子。紅紙封了土陶大酒壇子的口,卻封不住酒的香。花氣酒香清廝釀,又有煙縷織成紗,讓人誤以為桃林中人不過是幻影。
畫中仙人居然現形了。
作者有話要說:
西藍花和蔬菜來了。
這篇是《奈何》的
一個是神柏,一個是神柏上的菟絲,大類含小類。
一個是蔬菜,一個是西藍花,大類含小類。
這倆主角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