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幅畫:故人夢
文君子以澤
冷月夜,我的一生就要結束了,我的意中人不知道。
八百年來,他淺眠在愛妾晉蝶的柔情中,其他女子的愛與恨,苦與樂,胸膛中為他跳動、為他冰涼的心,都只是傷心潭中的月影,再破碎得一塌糊塗,風一吹也似不存在過。
“逸疏,現在是幾更了……”晉蝶從昏迷中睜開眼,楚楚可憐地看著床前人。
“三更。你身子虛弱,還有了身孕,多休息。”
說話的青年是我的丈夫,逸疏。他背對著我坐在床頭,紫衫白袍纏綿曳地,一如龍騰谷的千年雲霧。他位居太微仙尊,素來性冷寡言,不怒自威,即便是我,也很少看見他眼神溫軟的模樣。而此刻,他在床邊守了晉蝶四個時辰,卻毫無倦意,聲音比哄孩子入睡的父親還要輕柔。
“我可是……要死了……”晉蝶嘴唇蒼白地說道。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流蘇帳垂下,把帳內外隔成兩個世界。我站在帳外望著他們,手中的藥湯半個時辰前冒著熱氣,都被我端成了涼的。但我感覺不到燙。畢竟我已失去三感,沒了仙元,沒了心跳,魂與身子又分了家,聞不到逸疏房內的金蟾齧鎖焚香,再無法為這味道臉紅心跳,只能看銅龍漏中玉蘭水一滴滴落下,奏起我這一生的倒計時。
“逸疏,我不怕死。我真不怕。一個女子活得再久,若是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垂憐,活著也毫無意義……我只擔心肚子裡的孩子。”說到此處,晉蝶臉頰朝外側了側,彷彿在看向簾外的我,“在我這短暫的一生中,能懷上你的孩子,已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只要孩子無恙,哪怕現在死去,也不再有遺憾。我唯一的遺憾,便是令你與羲嵐姐姐有了裂痕。畢竟,她才是你的正室……”
我一邊撥著湯藥,一邊淺淺笑了。這話說得頗有水準,我想為她鼓掌三次。其實,晉蝶出身有些低微,即便沒有我的存在,她再修煉萬年也不可能當正室。可逸疏就是迷戀她。曾有人背後偷偷議論過:“太微仙尊雖坐享齊人之福,口味卻甚是專一,妻妾情與貌,俱相似,不過妾是小家碧玉,妻是天人之色,仙尊卻獨獨愛那妾,有趣,有趣。莫不成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我也想不通,都說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我的色還正值巔峰愛就馳了,有點違反天地之化。為此,我特意問過摯友子簫,說男子好色這一說,到底靠不靠譜啊。他說,愛可令一個男人憐惜一個柔弱女子至此,寧可不顧三綱五常、背負罵名,也要把最好的給她。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畢竟他答跑題了。但看他解釋得那麼儼然,想必是親身體驗,不太好揭他傷疤,只好點頭說,深刻。
“還說那麼一通毫無意義的話。快休息,我去命人為你熬藥。”
與別人對話時順理成章地跳過我,早已變成逸疏的習慣。他轉身時手被捉住,晉蝶眼中溢滿淚水,手腕細得彷彿一折就斷:“我死了以後,除了羲嵐姐姐,你可以晚一點點再愛其他人麼。”
“我不會再愛任何人。”
她又一次把臉側向我的方向,悲哀道:“羲嵐姐姐可以,她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女人。自打我入了九霄殿,她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而且沒有夫君的寵愛,她依然可以活得堅強大度,坦坦蕩蕩,換我是做不到的。我若沒了夫君,那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說罷又哭了起來。
良久,逸疏才緩緩道:“羲嵐是自由的,她可以和別人在一起。”
聽見這句話,我臉上還是掛著笑,但碗裡的湯微微顫抖,煮沸的水一般。其實這沒什麼好介懷的。他不是不曾對我動情,不過把心撤回來給了別人而已。不必介意,真不必介意。
逸疏背帳而坐,背影漠然而疏遠:“我不會愛羲嵐,也不會碰她。”
一時殿內只有暖香醉人,一雙夜蝶飛入堂,在猩色畫屏上稍作停留,又娉婷離去。活了三千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人真能聽見心碎的聲音,即便這顆心已經寒冷如冰,而且也不再跳了。
我把藥碗輕擱在案上,轉身施法,煙袖輕揚,飛出九霄殿。
途徑萬裡星河,踏碎滿溪瓊瑤,我在龍騰谷中點燃了紅蓮之火。見火勢越燒越旺,蓮瓣隨著火舌一朵朵落下,我只覺得如釋重負。畢竟,我也不完全輸給晉蝶,最起碼我還是比她狠。愛得比她狠,對自己發狠的程度也比她狠。我覺得,自己是個真娘們兒。
這時,逸疏的聲音自極遠處傳來:“羲嵐,你瘋了麼?”
我詫異地回頭,見他正以光影之速追來,用萬裡傳音道:“你進去會即刻灰飛煙滅,沖動也該有個度!退後!”
我的思緒中有短暫的空白,正想著如何開口,卻聽見他的聲音冷靜得駭人:“慢著,你的仙元去了何處?”
他倒是提醒了我要緊事,腦子空白也無用。晉蝶是凡胎飛升,而他是仙中仙,倆人不僅門不當戶不對,連壽命也不怎麼匹配。奈何他倆又愛得水乳.交融,整得我經常覺得,我這第三者,不,第四者的存在,實在是對不起他倆。後得知晉蝶下仙母體承受不住上仙後嗣的負荷,導致她壽命將盡,我總算想清自己該如何選擇。
我在三昧真火中煎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忍受堪比十八層地獄酷刑的身元分離之苦,把仙元提出交給了徒兒。明早他會以仙術將之渡入晉蝶體內,她便能繼承我的仙力、壽命與正室之位。
當然,我可不是為了他倆能幸福。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上界未曾有過安寧之日,高位仙族之間爾虞我詐,危機四伏,還得防著魔族興師來伐,逸疏有本事卻過於耿直單純,與胤澤神尊曾經的從屬關系弊大於利,若想太平度日,須得有繼承人才行。可以我跟逸疏的關系,再過一萬年也不會有子嗣。我這樣做,對所有人都好。
仔細回想這一切前因後果,我也不後悔。
生如紙,人如畫。紙會枯黃,但即便被焚燒成灰,墨也不再消失。每一筆都是自己畫上去的,既已種因,終當結果,是好是惡,也唯有自己承擔。
我只是不明白,命運、他人、自身,終其一生,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虛無?
我又看了一眼逸疏。從他不再愛我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奮不顧身奔向我。
我覺得小心肝兒受不住,有些嫌棄自己的軟骨頭。畢竟,在這飽受折磨的四十九天裡,我曾想,我確實快死了,但也不會祝福他們。若沒那孩子,或許還可以放把火讓他倆去當烤鴛鴦。
可直到此刻即將與他永別,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愛一個人,真的只要他幸福就好。
我希望晉蝶母子平安,她早日康複,把逸疏照顧好。這幾千年來,逸疏一直對自己太苛刻,而且越來越消瘦了。雖然他不再需要我的關心,但看見他日複一日挑燈夜讀,時常睡不足倆時辰,深夜便穿戴整齊,端坐正殿等候天亮上值……我總是擔心他的身子。希望晉蝶和孩子能改變他,不要讓他那麼操勞,為他撫平沉睡時緊皺的眉,多給他快樂,多使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