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了,但又冷又熱的古怪感受從腳底升起來。程鳴羽艱難地低頭,忽然發現腳下原本堅硬的石面消失了。她站在一片翻湧不定的金色湖水之上。
下一刻,她完全落入水中。
她被金色的液體包圍著,一直往下沉落,像跌入無底長淵。
水淹沒她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浸透身體的每一處,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大海裡一處小小的島嶼,一粒橙紅色星辰懸在島嶼之上;隨後日月穹宇轉移,大水淹沒島嶼又褪去,土地中生長新的山巒,森林與湖泊,人與獸,紛紛攀附在山巒之上,一年又一年。
她看到了杏人谷,也看到了留仙臺。被雨水淹沒的山坡有小獸躍出,它們四蹄輕快,踏過碎裂的紅葉,踏過深且厚的積雪,躍進春光裡。而太陽月亮一刻不停地輪轉,大雨大雪從天而降,看不清形跡的神靈和他們的輦在天頂雲層中經過,留下火紅的痕跡。
星辰降落了,化成橙紅色的霧,自山巔降落,遊走了所有土地之後重新回到頂端。
從霧之中伸出一雙手,熱的燙的,捧住了程鳴羽的臉。
那雙手,漸漸沒入她的體內。
程鳴羽聽見了哭聲,笑聲,還有悠長的嘆息。她想起那日第一次見到應春催動芒澤之時,彷彿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聲音。蒼老的,忍著痛似的,像是在呼救,又像是感激。
她搖搖晃晃,掙脫了所有霧氣與水,發現自己仍舊站在芒澤上。
腳下是堅硬的石面,可石面已經完全透明,在它之下是一個巨大的金色湖泊。
芒澤不會再熄滅了。它活了過來。
程鳴羽一下沒站穩,仰面躺倒。她的心髒還在撲撲地跳,像是從家裡逃出來那天一樣,奮力跑過了好幾裡的山路。
金色的氣流消失了,山頂的霧氣愈加稀薄。她看到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遠空中滿是閃動的碎光。
那顆最大最亮的橙紅色星辰,正懸在鳳凰嶺之上。
“不舒服麼?”應春彎腰問她。
“……想吐。”程鳴羽小聲說。
其實她還有點兒想哭。鳳凰嶺的記憶太多了,她感到壓力巨大,開始後悔。
長桑公子也湊了過來,把脈片刻之後認為程鳴羽身體並無大礙,只是有點兒累了,讓應春先把她送回留仙臺。
“我這就成山神了?”程鳴羽不太相信,“可我好像什麼都還不懂。”
“我們會慢慢教你的。”長桑公子非常溫柔,像是對著自己病人陳述治病方子,“芒澤之中的山神靈力已經進入了你的體內,你現在已經是鳳凰嶺認可的山神了。”
程鳴羽坐起身:“我能飛麼?”
長桑公子:“還不能。”
程鳴羽有些失望。
“你回去休息吧。”穆笑在一旁說,“應春說你的願望就是吃飽喝好,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
程鳴羽頓時精神了,一把抓住應春的手就站起來。穆笑看起來心情非常好,又恢複了原先笑眉笑眼的模樣。
“穆笑真奇怪。”程鳴羽和應春坐在留仙臺的小樓前,一邊看應春驅使她的小精怪打掃小樓一邊說。
回到留仙臺時程鳴羽驚訝地發現,原本還在地面上的小樓,不知何時連同它之下的那一片庭院、土地,全都騰空而起。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淌過留仙臺上的水道與池塘,從臺子兩側落下,跌入山谷裡的那片湖泊之中。原先死氣沉沉的留仙臺,被霧氣與水聲籠罩著,竟也顯出了幾分活氣。
小樓前遍栽種玉蘭樹。應春牽著程鳴羽躍上留仙臺後,一棵棵地將所有玉蘭樹拍過去。
“我就是這個。”她站在玉蘭樹下,指著樹上瞬間爆出的玉白色花朵笑道,“這花又叫望春或應春,它開的時候,春天也就來了。”
玉蘭花一朵接一朵地綻放,隨後又從枝頭落下,等落到地面時,已經化為一個個五六寸高的白色小人,仰著小腦袋圍在應春身邊。它們模樣稚嫩,像是小孩兒,背上都負著一朵拳頭大小的玉蘭花。
接到應春的命令之後,數以千計的白色小人便奔向留仙臺上的那座木質小樓,開始打掃。
另有十餘個小人跑到了程鳴羽身邊,各自扯下背上花瓣一片片疊在地上。程鳴羽看著花瓣化作酒壺酒杯,目瞪口呆。